江盛安似乎從那瘋狂的狀態(tài)中回過神來,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但也知道再說什么都無法逆轉(zhuǎn)了。
他又變回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爱?dāng)然呢,我們還是得有點人道主義精神的,大腦的人選,我們招募身患絕癥的‘志愿者’,為人類做最后的貢獻(xiàn)?!?/p>
江盛安那句“招募身患絕癥的志愿者”,像一層薄冰覆蓋在會議室洶涌的暗流上。表面似乎“文明”了,但冰層之下,依然是令人窒息的、刺骨的寒意。
程心幾乎是跌坐回椅子里的。指尖冰涼,胃里那股翻騰的惡心感不但沒退,反而更洶涌了。她不敢抬頭看江盛安,更不敢去看角落里那個在昏暗光線下仿佛散發(fā)著幽光的人腦模型。絕癥患者…“自愿”…最后的“貢獻(xiàn)”…
這些詞組合在一起,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在她心上來回拉扯。那不是奉獻(xiàn),那是對生命最后尊嚴(yán)的徹底剝奪!將一個飽受病痛折磨的靈魂,在生命盡頭還要經(jīng)歷最徹底的物理分離,將他的意識核心,像處理一件精密儀器一樣冷凍、封裝、發(fā)射…然后拋入永恒的、未知的黑暗虛空?
她無法想象那個畫面,這比直接死亡恐怖一萬倍!這是對“存在”本身最徹底的褻瀆!
“程博士?”
江盛安那帶著點戲謔的聲音把她從恐怖的想象中拽了回來。她猛地抬頭,對上江盛安的目光。他臉上那點玩世不恭的笑容似乎更深了些,眼神里帶著一種洞察人心的、近乎殘忍的玩味。
“臉色還是這么差?嘖,嚇到了吧?”他語氣輕松,仿佛剛才討論的不是送人腦上天,而是周末去哪里野餐,“別想太多。這計劃八字還沒一撇呢。招募、篩選、技術(shù)驗證…一堆麻煩事。再說,也得有人‘自愿’才行,強扭的瓜不甜嘛。”
江盛安內(nèi)心可不好受。
成功了?呵。多么“高效”的提議啊,托馬斯·維德的標(biāo)準(zhǔn)答案。一個大腦,一顆冷凍的、活著的… 小玩意兒,完美符合‘階梯計劃’的物理極限。他們臉上的表情…程心的眼神…像看一個怪物。
怪物…沒錯。我就是怪物。那個喊著‘盛世’、‘國泰民安’的江盛安,此刻正站在維德的陰影里,親手把另一個活生生的人… 簡化成一件情報快遞!云端之上的盛世?腳下踩著的卻是活體解剖臺!
志愿者?人道貢獻(xiàn)? 多么漂亮的遮羞布!我甚至能想象那份招募公告會怎么寫——“為人類文明獻(xiàn)出您的大腦,享受安樂死后的永恒寧靜!”
寧靜?把一個人的意識、情感、他卑微的愛戀…連同那顆他傾盡所有買下的星星…一起凍成一塊冰,射向黑暗深空,去面對無法想象的異形文明…這叫寧靜?這叫…徹底的、永恒的抹殺!
云天明…那個名字。那個在絕望中贈星的可憐蟲。他甚至不知道,他卑微的、不敢宣之于口的愛意,成了我…成了‘江盛安局長’…精準(zhǔn)定位獵物的坐標(biāo)!
我利用了它!我利用了一個將死之人最后一點卑微的溫暖,把他變成了…一件… 貨物!一件會思考的、承載著人類希望的…活體包裹!
托馬斯·維德…你這個該死的幽靈!你的‘不擇手段’像病毒一樣…它在侵蝕我!剛才站在這里,用那種冰冷的、計算器般的語氣說出‘大腦’兩個字的人…是我嗎?還是你?!
我害怕…我害怕的不是ETO的刺殺,不是三體艦隊,我害怕的是…下一次!下一次需要‘前進(jìn)’的時候,我會不會更熟練?會不會更心安理得?會不會…徹底變成你?
‘盛世’…多么可笑!我親手挖掉了它的地基——對人性的最后一點敬畏!一個建立在活體獻(xiàn)祭和思想冰柜上的‘盛世’,還能叫盛世嗎?那不過是…另一個形態(tài)的黑暗森林罷了!
前進(jìn)…不擇手段地前進(jìn)…維德,你贏了這一局。我踩著你鋪就的血路,為了那個遙不可及的‘盛世’,獻(xiàn)祭了…我自己的一部分。那個相信光明、相信人性尊嚴(yán)的江盛安…在今天這場會議里,被我自己…親手送上了階梯計劃的發(fā)射架。
獨白在極致的自我厭惡中沉寂下去,只余下會議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他伸了個懶腰,骨頭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剛才那股子壓迫全場的狠勁兒蕩然無存,又變回了那個懶散隨意的PIA局長。
“行了,階梯計劃的核心思路就這么定了——用核脈沖推進(jìn),送個超輕載荷過去。載荷具體是什么,”他頓了頓,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程心蒼白的臉,“我們再議。程心,這個項目的前期理論驗證和可行性分析,就交給你牽頭。散會!”
他揮揮手,像是趕走一群聒噪的蒼蠅,率先站起身,拿起桌上半涼的咖啡,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溜溜達(dá)達(dá)地走出了會議室。留下滿屋子的人面面相覷,心思各異。沉重的壓力并未因他的離開而消散,反而像一層粘稠的油污,糊在每個人心頭。
程心坐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交給她?讓她去親手推動這個可能將一顆活人腦送上不歸路的計劃?指尖的冰涼,一直蔓延到心底。
云天明把自己陷在吱呀作響的電腦椅里,像一灘被抽干了骨頭的軟泥。屏幕上求職網(wǎng)站刺眼的紅色“未通過”標(biāo)記,像針一樣扎著他的眼睛。又一家。畢業(yè)幾年了?時間模糊得像一團(tuán)漿糊。大學(xué)?那更像一個灰撲撲的背景板,他是背景板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覊m。沒有耀眼的成績,沒有光鮮的履歷,更沒有能拿得出手的社交圈。唯一能稱得上“光”的記憶碎片,就是那個總是穿著素凈裙子、安安靜靜坐在圖書館窗邊的側(cè)影——程心。那是他整個蒼白青春里,唯一不敢觸碰也不敢靠近的幻想。
“廢物…”他低聲罵了自己一句,聲音嘶啞干澀。胸口傳來一陣熟悉的、帶著悶痛的癢意,他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眼前陣陣發(fā)黑。
他得了肺癌,已經(jīng)不久于人世了。
他想見她最后一面,但她就像一朵蓮花,出淤泥而不染,可遠(yuǎn)觀而不可褻瀆。
云天明咳了好一陣才勉強平復(fù),喉嚨里一股揮之不去的鐵銹味。他拿起衣服準(zhǔn)備下樓買點東西吃?;钪偟么瓪?,總得往胃里塞點東西,哪怕只是維持這具行尸走肉的最低運轉(zhuǎn)。
推開那扇吱嘎作響的單元門,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他瞇著眼,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天。天空灰蒙蒙的,龍城一貫的色調(diào)。就在這時,一張被風(fēng)卷過來的、花花綠綠的廣告單啪地一下糊在了他臉上。
“操!”云天明沒好氣地一把扯下來,剛要揉成一團(tuán)扔掉,目光卻被上面的幾行大字吸引住了:
【星海浪漫,永恒承諾!】
【只需XXXXXX元,即可擁有一顆屬于您的恒星!】
【附贈精美命名證書,官方認(rèn)證,宇宙唯一!】
【讓您的愛意,跨越光年,璀璨永恒!】
下面配著幾張PS得極其夢幻的星空圖,一顆被圈出來的星星閃閃發(fā)光。
買…星星?
云天明愣了一下,隨即嗤笑一聲,這年頭騙錢的玩意兒真是越來越離譜了。他手指用力,準(zhǔn)備把這垃圾揉爛扔掉。但就在紙團(tuán)即將離手的瞬間,那個安靜坐在窗邊的側(cè)影,毫無預(yù)兆地、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眼前。
程心…她現(xiàn)在會在哪里?在做什么?一定過得很好吧?像她那樣干凈又優(yōu)秀的人…
一種巨大的、混合著卑微與絕望的情緒猛地攫住了他。像他這樣的人,連活著都如此艱難,連一份像樣的工作都找不到,有什么資格去靠近那樣美好的存在?他甚至連一句“你好”都不敢說出口。
可是…如果…如果連生命都快走到盡頭了呢?
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在他心里盤踞已久,只是他一直拒絕去正視胸口的悶痛和咳出的血絲。
如果注定要像一粒塵埃般無聲無息地消失…那么,能不能…能不能留下一點點痕跡?一點點,指向她的痕跡?
一個荒誕到極點的念頭,如同黑暗中的火星,驟然迸發(fā),瞬間燎原!
買下它!買下那顆星星!送給程心!哪怕這只是一個虛無縹緲、自欺欺人的笑話!哪怕她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哪怕這證書最終只會躺在某個垃圾堆里腐爛!這是他這個失敗者、這個懦夫、這個連自己生命都掌控不了的廢物,唯一能想到的,指向他心中那輪遙不可及的“月亮”的方式!
他幾乎是撲向了街角那家看起來同樣破舊的小網(wǎng)吧。按照廣告單上的網(wǎng)址,用顫抖的手指,花光了身上僅剩的也是他畢生所有的積蓄,完成了一次在他自己看來都無比愚蠢的交易。當(dāng)屏幕上彈出“交易成功!您的恒星DX3906已屬于您!”的字樣,并附帶著一張可以下載打印的、看起來頗為“正規(guī)”的電子命名證書時,云天明盯著屏幕,忽然像個孩子一樣,無聲地、劇烈地抽泣起來??拮约嚎杀娜松?,哭這絕望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哭那永遠(yuǎn)無法送達(dá)的、卑微到塵埃里的“星光”。
幾天后,一份印制精美的實體證書,寄到了他那散發(fā)著霉味的出租屋。他小心翼翼地拆開,手指撫摸著證書上“贈予:程心”那幾個字,仿佛那是世間最珍貴的寶物。他把它放在枕頭底下,像守著一個易碎的夢。
就在這時,敲門聲響起,短促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