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汗味、劣質(zhì)煙草的嗆人氣息、還有車廂里特有的鐵銹和泡面混合的怪味,猛地沖進(jìn)鼻腔。
嘈雜的人聲、列車輪子撞擊鐵軌發(fā)出的單調(diào)而巨大的“哐當(dāng)哐當(dāng)”聲,像潮水一樣涌來,粗暴地灌滿了耳朵。
陳默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蹦出來。
眩暈感如同浪潮,一波波沖擊著他的大腦。
他茫然地轉(zhuǎn)動著眼珠,視線艱難地對焦。
逼仄的空間。
硬邦邦的、蒙著灰綠色人造革的座椅靠背,上面布滿了可疑的污漬和劃痕。
對面坐著幾個穿著土氣、滿臉疲憊的民工,正靠著椅背打盹,張著嘴,發(fā)出粗重的鼾聲。
頭頂昏黃的小燈,隨著車廂的搖晃,光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
火車?硬座車廂?
他觸電般抬起頭,看向?qū)γ婺:能嚧安AА?/p>
玻璃上,映出一張青澀得讓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臉。
眉眼依稀是四十歲影帝的輪廓,卻褪去了所有的世故、滄桑和疲憊,只剩下滿滿的少年銳氣和一絲未脫的稚氣。
下巴光潔,沒有后來精心打理的胡茬。
嘴唇干裂,眼神里帶著長途旅行的困倦和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憧憬。
十八歲!
這是1998年的夏天!
這是他揣著家里東拼西湊加上姐姐偷偷塞給他的、皺巴巴的八百塊錢,獨自一人坐上這趟綠皮火車,去北京追逐那個遙不可及的電影夢的起點!
巨大的荒誕感和狂喜如同冰與火,在他身體里激烈地沖撞。
他渾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牙齒咯咯作響。
閃電……雷擊……墓碑……姐姐的笑臉……那些染血的收據(jù)……所有記憶碎片瘋狂地涌入、拼湊!
真的……回來了?
那個絕望的誓言……被聽到了?!
他猛地伸手摸向自己洗得發(fā)白、印著模糊?;盏呐fT恤口袋。
指尖觸碰到一張硬硬的紙片。
紙上用圓珠筆寫著幾行娟秀的小字:
“弟弟,到了京城別省著,該吃吃該喝喝。姐在廠里挺好的,活輕松,老板說下個月可能還漲工資呢!安心考試,別瞎想!姐相信你肯定行!——姐”
“姐……”
陳默死死盯著那熟悉的字跡,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大顆大顆地砸在紙上,迅速洇開了那行“活輕松”的字跡。
騙子!
大騙子!
什么廠里活輕松?
什么老板要漲工資?
全是假的!
工資根本沒有多少,姐姐瞞著所有人,拖著剛剛成年的、單薄的身體,一次次走進(jìn)采血站,用她滾燙的鮮血換錢!
前世直到她死后,母親整理遺物,才在姐姐那個鎖著的小木盒最底層,發(fā)現(xiàn)了這些觸目驚心的收據(jù)。
最早的一張,日期赫然就是昨天!
為了給他湊北上的生活費。
姐姐……
她此刻就在老家!
她還活著!
什么電影夢!
什么北影!
在姐姐活生生、溫?zé)釤岬纳媲?,連狗屁都不如!
他猛地從硬座上彈起來,動作之大,把對面打盹的民工都驚醒了,茫然地看著這個突然淚流滿面、狀若瘋癲的年輕人。
陳默根本顧不上旁人的目光,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在狹窄的過道里跌跌撞撞地向前沖去,粗暴地推開擋路的旅客,引來一陣不滿的嘟囔和抱怨。
“讓開!麻煩讓讓!”
他的聲音嘶啞變形。
目標(biāo)只有一個——車廂連接處,那個穿著深藍(lán)色制服的列車員。
“我要下車!現(xiàn)在!立刻!馬上!”
陳默沖到列車員面前,雙眼赤紅,急促地喘息著。
列車員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皺著眉,不耐煩地?fù)]揮手:
“小伙子,發(fā)什么瘋?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下一站還遠(yuǎn)著呢!想下車?等著!”
“我等不了!”
陳默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哭腔和不容置疑的瘋狂,“我必須下車!我有急事!天大的急事!求求你!開門!讓我下去!”
他這副失魂落魄、瀕臨崩潰的模樣,加上那滿臉的淚水和汗水,終于讓列車員意識到這可能真不是胡鬧。
列車員狐疑地上下打量著他,又看了看窗外漆黑一片、只有零星燈火的荒涼景象,猶豫了一下:“你這……下車?這荒郊野嶺的,出點事咋辦?”
“我不怕!開門!求你開門!”
陳默猛地抓住列車員的手臂,力道大得讓對方吃痛地吸了口氣。
他的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恐懼和哀求,仿佛身后有擇人而噬的魔鬼在追趕,“不開門我就砸窗戶!我跳車!”
他的眼神太駭人,帶著不顧一切的瘋狂。
列車員被他震住了,又氣又無奈,最終還是罵罵咧咧地掏出鑰匙:“瘋了!真是瘋了!出了事可別賴我!”
沉重的車門在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中被拉開一道縫隙。
外面帶著土腥味和青草氣息的、濕冷的夜風(fēng)猛地灌了進(jìn)來。
陳默沒有絲毫猶豫,在列車員“小心點”的驚呼聲中,幾乎是滾了下去。
幸好這是鐵皮車,速度并不快。
腳下是松軟的泥土地,長滿了雜草。
巨大的慣性讓他踉蹌著撲倒在地,手掌和膝蓋傳來火辣辣的刺痛。
他顧不上這些,掙扎著爬起來,回頭望去。
那列載著他前世夢想的綠皮火車,像一條疲憊的鋼鐵長龍,發(fā)出沉重的喘息,噴吐著濃煙,將微弱的光亮和嘈雜的人聲迅速拋遠(yuǎn),重新融入無邊的黑暗。
黑暗徹底籠罩了他。
只有不遠(yuǎn)處地平線上,縣城方向透出一點極其微弱、昏黃的光暈,如同風(fēng)中的殘燭。
姐姐!
等著我!
陳默咬緊牙關(guān),抹了一把臉,邁開雙腿,朝著那點微弱的光前進(jìn)。
他能改變姐姐的命運嗎?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一定要拼盡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