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窯坊的斷墻在月光下投出參差的影子,像被掰碎的棋局。沈硯之貼著殘垣往里走,靴底碾過焦土的聲響,在寂靜里被拉得格外長。
火光來自窯坊深處的空地,七八個人影圍著個半開的木箱,麻袋落地的悶響正是從那里發(fā)出來的。沈硯之瞇起眼,看清其中一人背上的龍鱗徽記——青黑色的鱗邊缺了一角,與父親遺留的那枚銅符上的缺口分毫不差。
十年前,父親帶著護衛(wèi)隊進入首座地宮后便再沒出來,官府卷宗里寫著“機關失事,全員殉難”。可此刻,那些本該化為地宮塵土的人,正蹲在火把旁,用匕首撬開木箱里的陶俑。
“這尊‘囚?!傅亩桌?,當真有東西?”有人壓低聲音問,語氣里帶著急不可耐。
被問的人轉(zhuǎn)過身,沈硯之的心猛地一沉——那人左額有塊月牙形的疤,正是當年父親最信任的副手,老周。
老周用匕首在陶俑耳后輕輕一旋,“咔”的一聲,陶俑的天靈蓋彈了開來,里面露出個油紙包?!爱斈觋愱犻L(沈硯之父親)說過,‘九子鎮(zhèn)城’,每尊俑里都藏著開啟主墓室的密鑰??上且匆?guī)矩來,等什么‘龍?zhí)ь^’,結果……”他啐了口,“要我說,這古城的龍脈寶藏,早該見天日了。”
油紙包被拆開,里面是片巴掌大的青銅殘片,表面刻著繁復的云紋,邊緣有三個細小的凹槽。沈硯之的指尖在袖中蜷緊——《潛龍秘錄》里夾著半張拓片,上面的云紋與這殘片如出一轍,只是拓片上的殘片有七個凹槽。
“還差八個?!崩现軐⑶嚆~片揣進懷里,“城東的‘狴犴’俑、北關的‘狻猊’俑……按圖索驥,不出半月就能湊齊?!?/p>
沈硯之悄悄后退半步,靴跟撞上塊碎磚。
“誰?”老周猛地抬頭,火把“呼”地掃過來,光焰在沈硯之臉上炸開。
他轉(zhuǎn)身就跑,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殘垣在眼前飛速倒退,耳后風聲里混著老周的喝罵:“是沈硯之!陳隊長的兒子!抓住他!”
慌不擇路間,他撞開一扇虛掩的窯門。里面漆黑一片,彌漫著硫磺與陶土的氣息。沈硯之反手扣上門閂,摸索著往深處退,指尖突然觸到冰涼的陶壁——竟是一整面墻的陶俑,密密麻麻,在黑暗中沉默地立著。
火把光從門縫擠進來,照亮最前排的陶俑面容。沈硯之的呼吸驟然停滯——第一尊俑的脖頸處,刻著極小的“睚眥”二字,而它的姿態(tài),與《潛龍秘錄》插畫里那尊“鎮(zhèn)火”俑分毫不差。
原來父親說的“龍子藏于市井”,不是隱喻。這些遍布古城的陶俑,竟是守護龍脈的關鍵。
“砰!”門閂被撞得松動。沈硯之盯著睚眥俑的眼睛——那里嵌著顆黑曜石,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冷光。他忽然想起《秘錄》里的話:“龍子有靈,遇血親則鳴?!?/p>
他解下腰間的玉佩,那是父親留給他的,玉質(zhì)溫潤,背面刻著半個龍首。當玉佩貼近黑曜石的剎那,陶俑突然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嗡鳴,像是青銅共振。緊接著,整面墻的陶俑都動了起來,關節(jié)轉(zhuǎn)動的“咔嗒”聲此起彼伏,在窯洞里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
門被撞開的瞬間,老周帶著人沖進來,卻被突然轉(zhuǎn)向的陶俑擋住了去路。睚眥俑手中的青銅劍不知何時已出鞘,劍鋒在火把映照下閃著寒光,直指老周的咽喉。
“是……是機關!”有人驚呼。
老周卻盯著沈硯之手中的玉佩,臉色煞白:“你有‘龍符’?陳隊長果然把它留給了你!”他突然狂笑起來,“好!太好了!有了龍符,就不用找那些碎銅片了,直接能開主墓室!”
沈硯之握著玉佩,一步步后退,后背抵住了窯壁。陶俑仍在移動,將老周等人困在中央,可他能感覺到,這些百年前的機關正在松動,黑曜石的光芒也越來越暗——它們撐不了太久。
“沈硯之,交出龍符,我?guī)闳フ夷愕!崩现艿穆曇敉蝗环跑?,“他沒死,當年他發(fā)現(xiàn)了主墓室的秘密,不肯跟我們分寶藏,才被我們……哦不,是被困在了地宮最深處?!?/p>
沈硯之的心跳漏了一拍。父親還活著?這個念頭像火星落在枯草上,瞬間燒得他指尖發(fā)顫。
就在這時,窯外傳來馬蹄聲,還有阿竹帶著哭腔的呼喊:“先生!城防營的李都頭來了!”
老周等人臉色驟變?;鸢驯幻偷夭葴纾诎抵许懫痣s亂的腳步聲,有人撞開陶俑的縫隙,朝著窯后墻的破洞逃去。老周最后看了沈硯之一眼,那眼神里藏著貪婪與怨毒,隨即也消失在夜色里。
陶俑的嗡鳴漸漸平息,重新變回沉默的石像。沈硯之扶著睚眥俑的底座,指尖仍能感覺到殘留的震動。他摸出那半片青瓷碎片,借著從破洞透進來的月光,發(fā)現(xiàn)碎片邊緣的龍紋,竟與陶俑脖頸處的刻痕嚴絲合縫。
“先生!您沒事吧?”阿竹舉著火把跑進來,身后跟著個身著捕快服的壯漢,正是城防營都頭李平。
李平看著滿窯的陶俑,眉頭緊鎖:“這些是……”
“是鎮(zhèn)水的古俑?!鄙虺幹掌鹚槠袄现芩麄円档?,不止是陶俑里的東西,是想毀了這古城的根基?!?/p>
李平抽出腰間的刀,往破洞外望了望:“我讓人守著各條路口,他們跑不遠。”他頓了頓,“沈先生,你爹當年留下的卷宗里,提到過‘九子守關’,說一旦九尊俑被破壞,古城底下的暗河會倒灌,半個城池都要淹了?!?/p>
沈硯之的心沉了下去。老周剛才說還差八個密鑰,也就是說,他們已經(jīng)得手了一尊。他想起《潛龍秘錄》的最后一頁,畫著幅古城輿圖,九個角落各標著個小字,正是龍生九子的名號。
“李都頭,能借我一匹快馬嗎?”沈硯之握緊玉佩,“城東的‘狴犴’俑,恐怕已經(jīng)危險了。”
阿竹突然指著睚眥俑的底座:“先生,你看這個!”
火把光照亮處,陶俑底座刻著行小字:“子隨父影,龍符指路。”
沈硯之低頭看向掌心的玉佩,月光透過破洞落在玉上,背面的半個龍首竟像是活了過來,龍睛處的光斑緩緩移動,指向城東的方向。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四響,已是四更。沈硯之翻身上馬時,阿竹塞給他個油紙包,里面是剛熱好的芝麻餅?!跋壬f老周的話是真的嗎?陳伯父他……”
馬蹄踏過窯坊的門檻,沈硯之回頭望了眼那些沉默的陶俑?!安还苁钦媸羌?,我都要去看看?!彼辙D(zhuǎn)馬頭,玉佩在掌心微微發(fā)燙,“這古城的債,也該清算了。”
快馬沖出舊窯坊時,沈硯之仿佛聽見身后傳來陶俑的輕響,像是在為他送行。夜色中的古城依舊沉睡,可他知道,那些藏在飛檐與深巷里的龍子,已經(jīng)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