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姿勢維持的時間更短。
當(dāng)黃麒英收回指點(diǎn)的手指,說出“收”字時,鄭玄幾乎是從那個姿勢里彈了出來,踉蹌著后退一步才站穩(wěn),腰胯處如同被無數(shù)小針反復(fù)扎刺,又酸又麻又痛,雙腿更是沉重得如同綁了沙袋。
天已大亮,街市上隱隱傳來人聲。
黃麒英看著鄭玄撐著膝蓋,劇烈喘息,汗水在地上洇濕一小片,渾身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那張年輕的臉因痛苦和用力而扭曲,眼神卻依舊亮得驚人,執(zhí)著地盯著地面。
黃麒英沒再說話。他背著手,轉(zhuǎn)身走向前堂。晨光拉長了他的影子,步履依舊沉穩(wěn),只是那背影在鄭玄模糊的視線里,似乎比往日更挺拔了些許。
后院那塊空地,成了鄭玄的天地。
清晨的薄霧還凝在青磚縫里,他已在院中沉腰坐馬,四平八穩(wěn)。
陽光一寸寸爬過院墻,爬上他汗?jié)竦募贡?,蒸騰起淡淡白氣,那身影依舊釘在原地,紋絲不動,只有汗水順著緊繃的肌肉線條,砸在腳下的青磚上,洇開深色圓點(diǎn)。
劈柴的斧頭、扛米的麻袋,再沒沾過他的手。黃麒英只丟下一句話:“手腳功夫,才是正經(jīng)事?!?/p>
日頭升高,后院拳風(fēng)漸起。
不再是單調(diào)的站樁,鄭玄對著院墻角落一根碗口粗的拴馬樁出拳。拳鋒擊打在粗糙的木樁上,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
他眉頭緊鎖,每一次出拳都傾盡全力,腰馬擰轉(zhuǎn),肩膀送力,動作由最初的僵硬滯澀,漸漸變得順暢連貫。手背的骨節(jié)處很快見了紅印,又迅速被撫平,只留下微麻的鈍感。
汗水模糊了視線,他抬手用袖子一抹,動作毫不停歇。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每一次拳鋒觸及硬木,皮肉筋骨都在那微小的沖擊下震顫、調(diào)整、變得更能承受下一次撞擊。
傍晚,廚房飄出濃郁的藥香,不同于往日煎煮的湯藥氣味,帶著一種厚重的、類似燉肉的暖香。鄭玄收功,剛邁進(jìn)廚房門檻,就見黃飛鴻正掀開灶上一口粗陶藥罐的蓋子,探頭往里看,鼻子使勁嗅著,臉上表情復(fù)雜。
“嘖,爹,您這偏心眼偏到胳肢窩了!”黃飛鴻指著藥罐里翻滾的深褐色濃稠湯汁,里面沉浮著大塊的牛腱肉、粗壯的牛骨棒,“當(dāng)歸、黃芪、黨參......還有這牛膝骨!這得花多少銀子?我練功那會兒,您就給我喝青菜豆腐湯!”他語氣里是真真切切的酸意和委屈。
黃麒英正將最后一把枸杞撒入罐中,聞言頭也不回:“你筋骨健壯,氣血旺盛,粗茶淡飯足夠打熬。鄭玄不同?!彼w上蓋子,聲音透過氤氳的水汽傳來,依舊沒什么波瀾,“他底子薄得像張紙,全仗著一點(diǎn)異稟強(qiáng)撐。這藥,是給他這口快燒干的鍋底續(xù)水,是給他這匹快跑散架的馬換副好鞍。你,是吃飽了撐的還想要人參果?”
黃飛鴻被噎得直翻白眼,看著鄭玄進(jìn)來,沒好氣地把勺子往灶臺上一擱:“喏,你的十全大補(bǔ)湯!小心別補(bǔ)得流鼻血!”說完氣鼓鼓地掀簾出去了。
鄭玄看著那罐翻滾的濃湯,又看看黃麒英沉默忙碌的背影,喉頭動了動,沒說什么,只默默拿起碗。
滾燙的藥汁混著燉得軟爛的牛肉滑入喉嚨,一股帶著藥味的暖流瞬間沖下,迅速向四肢百骸擴(kuò)散開,與身體里那股因練功而奔騰不休的暖意交匯融合,疲憊的筋骨仿佛久旱逢甘霖,發(fā)出無聲的舒嘆。
埋著頭,一口一口,將碗里的肉和湯吃得干干凈凈,連碗底都刮得锃亮。
日子在汗水與藥香中流淌。清晨的露水帶著絲絲清新氣息,鄭玄的身影依舊在院中騰挪。
他不再只對著拴馬樁出拳。黃麒英站在一旁,偶爾出聲指點(diǎn),更多時候是沉默地看。
“拳要打直,勁要透!”聲音不高,說得內(nèi)容卻都是精要。
鄭玄擰腰送肩,一拳擊出,拳風(fēng)帶著短促的呼嘯。拳面撞在木樁上,“咚”一聲悶響,木屑微濺。
他收拳,凝神,再次擰轉(zhuǎn)腰胯,力從腳底升起,過膝,貫腰,沖肩,灌臂,最后凝聚于拳鋒,驟然爆發(fā)!
“砰!”
碗口粗的拴馬樁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劇烈地晃動了一下,頂端積攢的灰塵簌簌落下。被擊中的地方,留下一個清晰的、微微凹陷的拳印,周圍的木紋都扭曲了。
鄭玄緩緩收回拳頭,指骨處皮膚泛紅,卻連油皮都沒破。他盯著那個新鮮的拳印,又看看自己毫無異狀的拳頭,眼神亮得驚人。身體里那股力量奔涌的感覺如此真實(shí),每一次突破極限后的蛻變感如此清晰。
黃麒英的目光在那拳印上停留片刻,又移到鄭玄汗氣蒸騰、卻毫無倦色的臉上,最終落在他那雙骨節(jié)分明、蘊(yùn)藏著遠(yuǎn)超常人力量的手上。
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我二十年的功力才能打出這一拳?。。?!”
隨后什么也沒說,只是微微頷首,轉(zhuǎn)身踱回前堂,留下鄭玄獨(dú)自站在院中,對著那根遍布新舊拳印的木樁,再次擺開了架勢。
拳風(fēng)呼嘯,帶著一種初生的、銳利的穿透力,在空氣里炸開。
廚房門口,黃飛鴻抱臂倚著門框,看著院中那迅捷有力的身影,聽著那沉悶結(jié)實(shí)的擊打聲,臉上慣常的嬉笑淡了下去,眼神復(fù)雜。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同樣布滿繭子的拳頭,又抬眼望向那個不知疲倦的身影,眉頭慢慢皺緊,最終也轉(zhuǎn)身,一言不發(fā)地走向后院另一角,對著自己那根更粗些的木樁,狠狠一拳砸了下去。
黃飛鴻站在一旁,看著剛從四平大馬收勢站直的鄭玄。鄭玄身上的粗布短打被汗水浸透了大半,熱氣蒸騰,臉色卻紅潤,眼神亮得有點(diǎn)扎人。
“師弟,”黃飛鴻幾步走過去,帶著點(diǎn)慣常的笑意,抬手拍了拍鄭玄的肩頭,“練得夠狠啊。怎么樣,筋骨活動開了?陪哥走幾手松松?”他語氣輕松,像是招呼人喝杯茶。
半個月了,看著鄭玄從站樁都打晃到現(xiàn)在拳拳砸得木樁悶響,他心里的好奇和那點(diǎn)不服氣早就按不住了。
爹的話在耳邊響過,但眼前這人,不過就是個剛?cè)腴T半個月的生瓜蛋子。
只會打死樁,我會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