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飛鴻聽他提到身子弱，又見他雖然臉上抹了土污，眉宇間也帶著疲憊，但身量骨架還在那里，骨架勻稱，只是看著氣血不足的樣子，倒也不太像撒謊。見他言語茫然，不似作偽，黃飛鴻心里那點疑慮消了七八分。
他本性純良，最是憐憫弱小，頓時又覺得鄭玄可憐，安慰道：“你也別太擔心了。這年頭亂得很，下次出門得多個心眼。等到了我家武館，養(yǎng)好身子，再做打算。我爹人很好的，你只要肯踏實做事，他肯定收留你?！?/p>
鄭玄松了口氣，知道這第一關(guān)算是過了，臉上露出感激的神情：“謝謝大哥了！我，我什么都能做，劈柴燒火，打水掃地都行的?！?/p>
“好說，好說?！彼哪抗庥致湓卩嵭巧砥茽€衣服上，“看你樣子也讀過點書？認字嗎？”
“勉強認得幾個。”鄭玄如實答道，他過去三十多年在病床上除了忍受病痛就是看書消遣。
“認得字就好辦多了?！秉S飛鴻臉上露出一絲喜色，“等會兒到了地方，我會幫你說說，留下幫忙寫個書信、打理些文書賬目或者教教蒙童識字什么的，混口飯吃肯定沒問題?！彼f著拍了拍胸脯，顯得很有把握。
鄭玄連忙再次拱手：“黃大哥大恩，真是無以為報。”
“嗐，出門在外誰沒有個難處?！秉S飛鴻滿不在乎地擺擺手，臉上重新浮現(xiàn)出平日那副輕松帶笑的神情。他揮動鞭子輕點了一下馬背，馬車行進的速度稍稍快了些。
一路再無試探交談。約摸半個時辰后，馬車駛進一處相對熱鬧的城鎮(zhèn)，沿著石板路拐了幾個彎，最終停在一間頗具規(guī)模的武館前。
木制的門楣上掛著一塊黑漆金字的牌匾——“黃麒英武館”。
門旁立著兩個練功用的石鎖，門內(nèi)隱約傳來呼喝聲。
馬車在門前青石板上穩(wěn)穩(wěn)停住，黃飛鴻利落地跳下車轅。
“到了！”黃飛鴻朝鄭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神情坦蕩，不見初見時的試探，“來，小心點?！彼焓譁蕚鋽v扶鄭玄下車。
“沒事，我自己能行?！?/p>
門敞著，能看到堂內(nèi)靠墻是陳列著刀槍劍戟等兵器的兵器架，地上鋪著練功的草席。一個穿著青色細布短打、腰板挺直的身影正在靠近門口的空地上指導幾個年輕弟子練習基本功。
聽到馬車動靜，那人抬起頭。
是個中年人，面容端肅方正，下頜的短須修剪得整整齊齊，目光沉靜，不見波瀾。他的視線越過幾步的距離，落在了兩個年輕人身上。
“爹?！秉S飛鴻快步上前，聲音清脆利落，“回來的路上遇見這位小兄弟了。遇著劫道的，東西都丟光了，在路邊求救，正好讓我碰上?！彼詢烧Z把事情講完。
中年人的目光隨即轉(zhuǎn)向鄭玄。那目光并不銳利，從頭到腳快速掃過。鄭玄身上僅存幾縷的破布、臉上干涸的泥污、帶著疲乏的底色，都一覽無余地落入那平靜的眼眸中。
“鄭玄，這是我爹，黃麒英。”黃飛鴻忙介紹。
只是他這么大大咧咧說著，卻被黃麒英一巴掌拍在了腦袋上。
黃飛鴻縮了縮脖子，臉上那點笑容僵住了，顯然對他爹這一巴掌習以為常。他揉著后腦勺，嘟囔了一句：“爹，有外人呢......”
黃麒英沒理會兒子，目光重新落在鄭玄身上，“哪里人？姓甚名誰？遇的什么強人？”
“小子鄭玄，是......是京畿附近小山村逃難來的。爹娘……爹娘都沒了。路上想投奔......想投奔城西一個沒怎么見過面的遠房表叔。誰知......誰知剛走進林子，就竄出幾個蒙面的大漢，手里都拿著刀棍......二話不說上來就搶。”他頓了頓，氣息有些急促，帶出一點真實的虛喘，“搶光了隨身的干糧和幾個銅板，身上這身衣服也......也撕扯成這樣了?！?/p>
“強人什么口音？”
“口、口音？”鄭玄眉頭緊緊皺著，像是使勁在記憶里翻找，眼神有些茫然，“不......不太像咱們這片的官話。怪......怪得很，調(diào)門起得高，有點......有點發(fā)飄，尾音又往下掉，聽著有點......刺耳?！彼γ枋鲋瑤еc不確定，“像......像被掐著脖子......又像捏著鼻子在喊......”
黃麒英的視線從白芷片上移開，掃過鄭玄沾滿泥垢的臉頰，又仔細看著他露在破布外的胳膊和腿。身上只有摔倒掙扎留下的輕微擦傷和瘀青，沒有刀劍新創(chuàng)。
“哪里人？具體是涿州哪個村？”黃麒英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沒什么起伏。
腦海中有著完整身份背景信息的鄭玄也不慌，“西坨頭村。離涿州城腳程得兩個半日。
“讀沒讀過書？”
“勉強認得幾個字。村里......村里原先有個落了第的老先生，在家設(shè)了個蒙館教娃娃，我、我跟著學過幾年?！?/p>
黃麒英的目光在鄭玄臉上停留片刻，那審視的意味淡了些，但并未完全散去。他微微頷首，沒再追問西坨頭村的細節(jié)，只道：“既是飛鴻帶回來的，暫且留下吧。館里缺個灑掃跑腿的，可做得？”
“做得！做得！”鄭玄連忙應(yīng)聲，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急切和感激，“多謝黃師傅收留！小子什么粗活都能干！”
黃麒英沒再說話，只朝藥柜那邊抬了抬下巴。黃飛鴻立刻會意，笑嘻嘻地推了鄭玄一把：“走，先帶你去后院安頓，換身能見人的衣裳。你這身......實在沒法在館里走動。”
武館的后院不大，卻收拾得干凈利落。
黃飛鴻翻出一套半舊的粗布短打遞給鄭玄：“這是我前兩年穿的，有點短，你先湊合。等發(fā)了工錢，自己再置辦?！?/p>
鄭玄接過衣服，入手是棉布粗糙厚實的質(zhì)感，帶著皂角和陽光曬過的干凈氣味。
衣服確實短了一截，手腕腳踝都露在外面，但比起之前那身破爛，已是天壤之別。他低頭看著自己不再蒼白瘦削、而是覆著一層勻稱肌肉的手臂，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在胸腔里沖撞。
“走吧，帶你去武館里認認地方，熟悉下活計?！秉S飛鴻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鄭玄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推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