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林太醫(yī)不行了!剛從西北軍前回來,路上就發(fā)了??!將軍有令,速請入府!”一名護衛(wèi)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焦急和恐懼。
鐵衛(wèi)首領,那個臉上帶著刀疤的副將陳魁,聞訊立刻趕到側門。他借著門檐下昏暗的風燈,仔細打量了那老者幾眼,又看到護衛(wèi)手中一枚刻著特殊虎符紋樣的令牌,臉色驟然變得極其凝重。
他揮手,聲音斬釘截鐵:“快!抬到西跨院最偏的‘清心小筑’!立刻封鎖西跨院!所有人,沒有命令,膽敢靠近或外泄消息者,軍法處置,斬立決!”
沉重的側門迅速打開又合攏。那輛青布馬車和幾個人影如同被風雪吞噬的幽靈,消失在將軍府深沉的夜色里。
一隊隊沉默的鐵衛(wèi)迅速調動,無聲地封鎖了通往西跨院的每一條路徑,空氣中彌漫開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息。
“清心小筑”的燈火,燃了整整一夜,又亮過了白日,始終未曾熄滅。府中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第三天傍晚,謝昭獨自用了晚膳。菜肴依舊精致,但她食不知味。窗外風聲凄厲,卷著細碎的雪粒拍打著窗欞。
侍女輕手輕腳地進來收拾碗碟,臉上雖然極力維持著平靜,但眼底深處卻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惶。謝昭放下筷子,狀似不經意地開口:“西跨院那邊……燈火亮了幾天了?是什么貴客到了嗎?”
那侍女收拾盤子的手猛地一抖,差點摔了手中的湯碗。她飛快地低下頭,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回…回夫人,奴婢……奴婢不知。將軍吩咐過,那邊不許人靠近打聽……”她的頭垂得更低了,肩膀微不可查地縮了一下。
謝昭的心,猛地一沉。
西跨院……清心小筑……被秘密抬入的病人……從西北軍前回來……還有這侍女眼中無法掩飾的驚懼!
一個可怕的、近乎荒唐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鉆入謝昭的腦?!恰旧虾谖恋?,是……沈戾?!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便如同野草般瘋狂滋長!心臟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擂鼓般的聲響。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震驚、恐懼、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乎其微的茫然的情緒,瞬間攫住了她。
他那樣一個仿佛從地獄血海中爬出來的活閻王,也會染上瘟疫?也會倒下?
但隨即,另一個冰冷的聲音在心底響起:這不正是……機會嗎?一個擺脫掌控、甚至可能……的機會?袖中那柄早已被收繳、此刻只存在于回憶中的“沉水”,似乎又散發(fā)出幽藍的冷光。
這一夜,謝昭徹底失眠了。她在黑暗中睜著眼,聽著窗外呼嘯的風雪聲,聽著府中死寂里偶爾傳來的、異常壓抑的腳步聲,聽著自己心臟急促而混亂的搏動。
無數念頭在腦海中激烈碰撞、撕扯。殺母之仇、家族之恨、父親那絕望的眼神、沈戾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還有“沈家舊案”背后那團模糊而猙獰的巨大陰影……最終,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占據了上風。
次日清晨,天色依舊灰蒙蒙的,風雪勢頭稍減。
“阿菱,”謝昭的聲音異常平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去把我陪嫁箱子里那幾塊上好的陳年艾草餅找出來,還有那罐子雪頂松針茶。另外,再備些干凈的細白紗布和最烈的燒刀子?!?/p>
阿菱猛地抬起頭,眼中滿是驚駭:“小姐!您…您要做什么?那可是……”她不敢說出“瘟疫”二字,臉都嚇白了。
謝昭沒有看她,目光投向窗外依舊被鐵衛(wèi)嚴密看守的西跨院方向,聲音低沉如冰:“照做。”
阿菱看著她眼中那一片沉寂的死水般的決絕,嘴唇哆嗦了幾下,終究沒敢再問,含著淚匆匆去了。
謝昭換上了一身最尋常不過的素色舊衣襖,沒有佩戴任何首飾。她將阿菱找來的東西一一清點好,用干凈的包袱皮仔細包好,然后深吸一口氣,推開房門,獨自一人,迎著冰冷的風雪,朝著那被死亡陰影籠罩的西跨院走去。
越是靠近西跨院,那股肅殺和戒備的氣息越是濃重。遠遠地,就能看到通往院門的唯一小徑上,站著兩排披甲執(zhí)銳的鐵衛(wèi),眼神如鷹隼般銳利??諝饫飶浡鴿庵氐絾苋说陌莺褪一旌先紵奈兜?,試圖掩蓋某種更深層次的、令人不安的氣息。
當謝昭的身影出現在小徑盡頭時,所有的鐵衛(wèi)都瞬間繃緊了神經,手不自覺地按上了腰間的佩刀。為首的一名小校尉跨前一步,面色冷峻如鐵,手臂一橫,聲音如同金石交擊:“夫人止步!將軍嚴令,西跨院任何人不得靠近!”
謝昭停下腳步,風雪吹拂著她素色的衣袂。她沒有看那些明晃晃的刀鋒,目光越過他們,投向那座被高墻圍住、寂靜得如同墳墓的“清心小筑”。她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風雪:
“讓開。我要進去?!?/p>
“夫人!”那小校尉臉上瞬間變色,語氣強硬起來,“軍令如山!請夫人即刻回棲梧閣!否則……”
“否則如何?”謝昭微微抬高了聲音,目光第一次銳利地掃向那小校尉的臉,那眼神里有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竟然讓久經沙場的軍人也感到一絲心悸,“用刀攔我?還是把我綁回去?”
她向前逼近一步,聲音冷得像冰,“里面躺著的是誰?是你們的將軍!是這鎮(zhèn)北軍的魂!他若倒了,這府邸,這長安城,還有你們這些親衛(wèi),誰能獨善其身?軍令?軍令比你們將軍的命還重要嗎?!”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刀,直刺要害。周圍一片死寂,只有風雪呼嘯。鐵衛(wèi)們的臉上都露出了掙扎的神色,按在刀柄上的手微微發(fā)顫。將軍的安危,確實是他們此刻最大的恐懼和軟肋。但將軍的鐵令,同樣如山岳般沉重!
就在僵持不下、空氣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時,清心小筑那扇緊閉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穿著厚重灰色棉襖、臉上蒙著厚厚的、浸透藥汁的粗布面巾的老者出現在門口。正是那位被秘密抬入的林太醫(yī)。他露出的眼睛布滿血絲,寫滿了疲憊和焦慮,他朝著院門口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落在謝昭身上,又掃過那些僵持的鐵衛(wèi),啞著嗓子,帶著濃濃的倦意和一絲無奈:“讓她……進來吧?!彼穆曇籼撊?,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將軍……需要人貼身照料。外面的人……扛不住的?!?/p>
這句話,如同最后的判決。鐵衛(wèi)們面面相覷,最終,那小校尉死死咬著牙,額角青筋跳動了幾下,緩緩地、極其僵硬地放下了阻攔的手臂。他側過身,讓出了通往院門的通道,但看向謝昭的眼神,充滿了復雜的不解、驚疑,甚至……一絲隱隱的悲憫?仿佛在目送一個即將踏入地獄的祭品。
謝昭沒有再看他一眼。她抱緊了手中的包袱,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踏過了那道無形的、彌漫著死亡氣息的界線,走進了西跨院。濃重的、混雜著藥味、汗味和某種隱隱腐敗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幾乎讓她窒息。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冰冷的刀尖上。
推開清心小筑那扇沉重的木門,一股滾燙的、帶著濃烈血腥氣和穢物味道的濁氣,如同實質般狠狠撞了出來!
房間很大,但門窗緊閉,只在角落燃著一盆無煙炭火,空氣悶熱污濁得如同蒸籠?;璋档墓饩€下,謝昭一眼就看到了那張巨大的床榻上,那個被厚厚錦被覆蓋,卻依舊在劇烈顫抖、痛苦掙扎的身影!
是沈戾!
僅僅幾日不見,他仿佛變了一個人!昔日那具如同鋼鐵鑄就、散發(fā)著無盡威壓和煞氣的身軀,此刻被高燒折磨得形銷骨立。
英俊剛毅的面容一片赤紅,扭曲著,嘴唇干裂起泡,滲出暗紅的血絲。緊閉的眼皮不斷顫動,深陷的眼窩周圍是濃重的青黑。他似乎在經歷著極其可怕的夢魘,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嘶啞痛苦的嗚咽,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每一次顫抖都帶出更多的冷汗,將他身上單薄的中衣浸得透濕,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瘦削的骨骼輪廓。
床邊,散落著沾滿污穢的被褥、嘔吐物和暗紅血跡的巾帕。一個同樣蒙著臉、只露出疲憊雙眼的年輕醫(yī)仆,正手忙腳亂地試圖按住他,用濕冷的布巾擦拭他滾燙的額頭和脖頸,但收效甚微。
林太醫(yī)腳步虛浮地跟在謝昭身后進來,聲音嘶啞絕望:“高熱……反復不退……咳血……開始……開始出現紫斑了……”他指了指沈戾露在被外、搭在床沿的一只手臂,那原本結實的小臂上,赫然有大片大片觸目驚心的暗紫色斑塊!“這是……毒入血髓……兇險至極啊……”
謝昭站在原地,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眼前的景象,比她最壞的想象還要恐怖!這不是簡單的生病,這是在與死神賽跑!這個人……這個在她心中等同于“惡魔”的男人,此刻如此脆弱、如此痛苦地掙扎在死亡線上……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那污濁的空氣嗆得她劇烈咳嗽起來,肺部一陣刺痛。她強行壓下翻涌的惡心感,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迅速解開包袱,動作麻利地將帶來的烈酒(燒刀子)倒入一個銅盆中,又將幾塊陳年艾草餅掰碎投了進去,用火折子點燃。一股辛辣刺鼻、帶著強勁藥力的煙霧瞬間升騰而起,彌漫開來。
“開窗!”謝昭的聲音果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房間里的絕望氣息。
“姑娘!這……這不行?。④娛懿坏蔑L……”林太醫(yī)驚道。
“受不得風,更受不得這污濁的毒氣!”謝昭厲聲打斷他,目光如炬,“你想憋死他嗎?開一條縫隙!對著這盆藥煙的方向!”她一邊說,一邊迅速將帶來的干凈紗布浸泡在烈酒中,又將那罐珍貴的雪頂松針茶交給那年輕的醫(yī)仆,“用滾水泡開,晾到溫熱,隨時準備,等他清醒一點能喝的時候喂下去!”
她沉穩(wěn)有力的指令像是一劑強心針,讓驚慌失措的林太醫(yī)和醫(yī)仆下意識地聽從。窗戶被小心翼翼地打開了一道狹窄的縫隙,冰冷的空氣帶著清新的雪意涌入,瞬間被燃燒的艾草烈酒藥煙裹挾、凈化,室內的濁氣被驅散了不少。
謝昭拿起一塊浸透了烈酒的、冰涼的紗布,走到床榻邊。濃烈的酒氣和藥煙混合著病人身上散發(fā)出的濃重血腥穢氣,讓她胃里又是一陣翻江倒海。她強忍著,在床邊坐下。離得近了,更能清晰地感受到沈戾身上散發(fā)出的、如同灼熱烙鐵般的高溫!他的顫抖更加劇烈,喉嚨里的嗚咽聲更加痛苦破碎。
她深吸一口氣,摒除腦中一切雜念,將那冰冷的、浸滿烈酒的紗布,毅然決然地貼上了他滾燙的額頭!
“呃啊——!”
幾乎在布巾接觸皮膚的瞬間,沈戾猛地發(fā)出一聲極其痛苦的嘶吼!緊閉的雙眼驟然睜開!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眼白布滿了猙獰的血絲,瞳孔因為高燒和劇烈的痛苦而劇烈收縮、擴散,眼神渙散失焦,如同瀕死的野獸!在看清床邊模糊人影的剎那,那渙散的目光深處,驟然爆發(fā)出一種原始而狂暴的殺意和兇戾!仿佛要將眼前的一切撕碎!
“滾——?。?!”他嘶啞地咆哮著,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猛地揮臂!
謝昭只覺得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狠狠撞在自己的胸口!
“砰!”
她整個人被那股蠻橫的力量狠狠摜了出去!后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墻壁上,五臟六腑都仿佛被震得移了位!眼前金星亂冒,喉頭一甜,一股腥甜的氣息涌了上來。
“夫人!”林太醫(yī)和醫(yī)仆嚇得魂飛魄散,驚叫出聲!
沈戾一擊之后,似乎耗盡了所有力氣,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再次痛苦地蜷縮起來,劇烈的嗆咳撕扯著他的胸腔,暗紅的血沫濺落在雪白的被褥上,如同綻放的死亡之花。
謝昭掙扎著從冰冷的地上撐起身,抹去嘴角溢出的血絲。胸口火辣辣的疼,骨頭都像散了架。但她的眼神,卻在這一刻變得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種冰冷的執(zhí)拗。她看著床上那個在痛苦和狂亂中掙扎的男人,看著他嘴角刺目的血跡,看著他眼中那茫然又兇殘的、屬于野獸的本能……恐懼?不,在這一刻奇異地消失了。只剩下一個念頭:他不能死!至少,現在,不能死在這里!
她再次拿起一塊浸滿烈酒的冰涼布巾,這一次,她沒有猶豫,也沒有絲毫畏懼。她避開他可能暴起的手臂,動作極其迅捷地、用力地擦拭他滾燙的頸側、腋下,冰冷的刺激讓他再次發(fā)出痛苦的嘶吟和劇烈的掙扎。
她絲毫不為所動,眼神專注得可怕,仿佛在擦拭一件冰冷的兵器,用盡全身力氣壓制著他無意識的攻擊,同時口中清晰而急促地下令:
“按住他!林太醫(yī),銀針!刺他曲池、合谷、大椎!泄熱定驚!快!”
林太醫(yī)如夢初醒,急忙取出銀針,在醫(yī)仆的幫助下,顫抖著手,對著謝昭指出的穴位深深刺下……
時間在重復的擦拭、灌藥、施針、壓制掙扎中變得模糊不清。汗水浸透了謝昭的舊衣襖,額前的碎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臉頰上,分不清是冷汗還是蒸汽。她的手臂因為長時間用力而酸痛顫抖,被沈戾無意識抓撓、捶打留下道道淤青和血痕。好幾次,他狂亂中幾乎要扼住她的咽喉,都被她險之又險地避開或用盡全力格開。那具滾燙的、不停顫抖的身體,像一座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煉獄,而她,則是在這片煉獄中艱難跋涉、試圖撲滅火焰的螻蟻。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只有風聲依舊。
當謝昭又一次將浸透烈酒的布巾貼上他滾燙的胸口時,這一次,沈戾的身體只是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呻吟,卻沒有再暴起傷人。
他的眼睛依舊緊閉著,但眉頭似乎沒有之前鎖得那么緊了。那駭人的高熱,似乎終于有了一絲微弱的退卻跡象。
謝昭緊繃到極限的神經微微一松,一股巨大的脫力感瞬間席卷了她。她手中的布巾“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晃了晃,順著冰冷的床沿滑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床榻,冰冷的寒氣透過單薄的衣衫滲入骨髓,渾身上下每一塊骨頭都叫囂著酸痛。
她累得幾乎連抬起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汗水順著鬢角滑落,流進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她疲憊地閉上眼,只想就這樣沉沉睡去。
就在這意識即將陷入混沌的邊緣,一個極其微弱、沙啞得幾乎難以辨別、卻如同冰錐般刺入她耳膜的聲音,在她頭頂上方響起:
“……別…走……”
謝昭猛地睜開眼!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抬起頭。
昏暗搖曳的燭光下,沈戾依舊緊閉著雙眼,嘴唇微微翕動著,發(fā)出模糊不清的囈語。一滴滾燙的汗珠,正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滑落。那只骨節(jié)分明、布滿新舊傷痕、剛剛還在狂亂掙扎的手臂,不知何時,竟從錦被中探了出來,沉重地、虛弱地……搭在了她撐在床沿的手腕上!
那只手滾燙如火炭!帶著病人虛弱的顫抖,卻如同鐵鉗般,死死地、不容拒絕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讓她纖細的腕骨都感到一陣疼痛!
“……別走……”
那嘶啞破碎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清晰了一些,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依賴和……恐懼?
謝昭渾身僵硬,如同被凍結在原地。
她怔怔地低頭,看著那只緊緊箍在自己手腕上的、滾燙而粗糲的大手。那手上的溫度,仿佛要透過皮膚,一直灼燒到她的心底深處。然后,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一點點向上移去。
視線掠過他劇烈起伏的、布滿冷汗的胸膛,掠過那被高燒折磨得深陷的鎖骨,最終……定格在他敞開的、被汗水浸透的、緊緊貼在身上的單薄中衣領口之下……
那寬闊而結實的胸膛上,覆蓋著的……竟然不是想象中虬結賁張的肌肉紋理,而是……
一片疊著一片,縱橫交錯,密密麻麻,如同蛛網般覆蓋了大半個胸膛的……傷疤!
刀疤!箭疤!槍戟留下的撕裂傷疤!甚至還有大片大片焦黑的、如同被烈火舔舐過的燒傷痕跡!新傷疊著舊創(chuàng),深褐色的、粉紅色的、暗沉發(fā)白的……各種形狀、各種猙獰!那些恐怖的印記無聲地訴說著無數次血與火、生與死的殘酷洗禮!每一道傷痕,都像是一條盤踞在他血肉之上的、永不褪色的毒蛇!
其中一道最為猙獰的刀疤,從左胸一直斜劈到腰腹,邊緣翻卷扭曲,如同一條巨大的、想要將他整個人撕裂開來的蜈蚣!
謝昭的呼吸瞬間停滯!
她曾無數次想象過這位“活閻王”身上的血腥,但從未想過是如此觸目驚心的、幾乎將他整個人都摧毀過的累累創(chuàng)傷!這哪里是一個人的身體?這分明是一張被無數次撕裂、又無數次強行拼湊縫合起來的、浸透了血與鐵的地圖!
就在她心神劇震、僵立當場之時,林太醫(yī)端著剛熬好、散發(fā)著濃烈草藥苦味的藥湯走了過來。老人也被沈戾這無意識的舉動驚了一下,隨即看到謝昭慘白的臉色和震驚的眼神,順著她的目光落在沈戾胸膛那片可怖的傷痕上,他布滿血絲的老眼里閃過一絲復雜的嘆息。
林太醫(yī)將藥碗放在旁邊的矮幾上,輕輕嘆了口氣,聲音疲憊而低沉,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蒼涼:“將軍他……這些年,不容易啊。”他沒有再多說,但那一聲嘆息,卻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投入謝昭此刻翻江倒海的心湖,激起了更深、更復雜的漣漪。
手腕上那滾燙的、虛弱的、卻又固執(zhí)緊握的力道,仿佛帶著某種灼人的魔力。謝昭低垂著眼睫,目光在那片縱橫交錯的、象征著無盡痛苦與殺戮的傷痕上久久停留。
冰冷的麻木在眼底深處悄然融化了一絲縫隙,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預料、也絕不愿意承認的情緒——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荒謬的憐憫與悸動——如同冬眠后蘇醒的毒蛇,悄然探出了冰冷的信子。
接下來的幾日,對謝昭而言,是一場與疲憊、恐懼、以及心中那點微妙悸動不斷拉鋸的漫長酷刑。
沈戾的高熱終于開始緩緩退卻,但意識依舊在昏沉與短暫的清醒之間浮沉。每當那駭人的高熱稍稍退去,意識如同沉船般從黑暗的深淵里艱難浮出水面片刻,他總能精準地、本能地抓住她的手腕,仿佛那是他僅有的、連接著生者世界的唯一錨點。那力道時而虛弱,時而固執(zhí)得驚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占有和依賴。
謝昭每一次想要掙脫,每一次狠下心來想要離開片刻去換口氣,那昏睡中的男人便會發(fā)出模糊而痛苦的囈語,身體也隨之劇烈地掙扎顫抖,仿佛下一刻就要重新墜入那可怕的高熱地獄。
林太醫(yī)看著,也只能無奈地搖頭:“夫人……還是您留在這里最穩(wěn)妥……將軍他……潛意識里只認得您的氣息了……”
這荒謬的、強加的“依賴”,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將她牢牢地束縛在病榻邊。
她只能咬牙支撐。強忍著胃里的翻騰,一遍遍為他擦拭身體,更換被汗水和穢物浸透的衣物;
在他短暫清醒、眼神茫然如同孩童時,小心翼翼地用銀匙將溫熱的松針茶或苦藥一點點喂進他干裂的唇間;在他被噩夢魘住、渾身緊繃、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時,用冰冷的烈酒布巾用力按揉他緊繃的太陽穴和頸后,在他耳邊一遍遍低語著“沒事了……沒事了……”——這安撫的話語,與其說是給沈戾聽的,不如說是給她自己麻木神經的催眠。
她的身體承受著極限。手臂上的淤青和抓痕越來越多,眼底的烏青濃重得如同墨染,臉頰也迅速地消瘦下去,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疲憊像沉重的鉛塊,無時無刻不在拖拽著她向下沉淪。
然而,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心底角落,某些東西正在悄然改變。
當她的手指隔著濕冷的布巾,一遍遍擦拭過那片傷痕累累、如同粗糙樹皮般的胸膛時,指尖傳遞來的不再是單純的惡心和抗拒。那些凹凸不平的觸感,那些盤踞在每一寸肌膚上的殘酷烙印,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一個與她認知中截然不同的、充滿了血與火、痛苦與掙扎的故事。每一次擦拭,都像是一次無言的閱讀,讓她心中那個“嗜血閻王”的冰冷刻板形象,裂開了一道道無法忽視的縫隙。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復雜的、讓她感到極度不安的……理解?
尤其是夜深人靜時,沈戾陷入深沉的昏睡,那只滾燙的手依舊固執(zhí)地攥著她的手腕。謝昭累極,只能靠著冰冷的床柱,意識在清醒與迷糊的邊緣徘徊。有時,會聽到他斷斷續(xù)續(xù)的囈語,不再是狂亂的咆哮,而是破碎的詞句,夾雜著濃重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阿姊……別……跳……”
“……火……好大的火……救爹……”
“……潼關……守住……守住……”
“……不是我……不是我殺的……”
這些破碎的、浸透了絕望與痛苦的詞語,如同散落的、染血的拼圖碎片,偶然地、一點點地拼湊出沈戾過往的冰山一角——一個同樣背負著滅門血仇、在尸山血海中掙扎求生、內心同樣被巨大陰影籠罩的靈魂。
“潼關”……謝昭的心猛地一抽。她記得這個名字!父親醉酒后失言時曾提到過!那是沈家舊案爆發(fā)的一個關鍵節(jié)點!還有那聲“阿姊”……王氏刻薄的話語再次在耳邊響起:“……聽說他前頭那位夫人,死得不明不白……”
一個驚悚的、模糊的輪廓,在她腦海中緩緩浮現。這輪廓與沈戾胸膛上那猙獰的刀疤重疊在一起,無聲地沖擊著她固有的認知。當林太醫(yī)一邊為沈戾施針,一邊疲憊地絮叨著“將軍這些年,舊傷復發(fā)痛起來真要命,全靠烈酒硬扛”時,謝昭只是沉默地聽著。她沒有再問,但心中的驚濤駭浪,卻再也無法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