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七日七夜。當沈戾的高熱徹底退去,神志終于恢復了長久的清明時,謝昭感覺自己像是從一場沒有盡頭的噩夢中僥幸逃生。
那日清晨,一縷難得的、微弱的冬日暖陽,透過窗欞縫隙艱難地照進清心小筑依舊彌漫著濃重藥味的房間。
沈戾緩緩睜開眼。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此刻因為病后的虛弱而顯得有些黯淡,但其中的銳利和清明已然恢復了大半。
他不再是被高熱燒灼的困獸,重新變回了那個掌控一切的鎮(zhèn)北將軍。他先是有些茫然地掃視了一下周圍,目光掠過守在床邊、一臉憔悴卻強打精神的林太醫(yī)和醫(yī)仆,最終,落在了趴在床沿、蜷縮在冰冷地板上、似乎已經(jīng)沉沉睡去的謝昭身上。
她側(cè)著臉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呼吸清淺,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不安地微蹙著。身上那件素色的舊衣襖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沾滿了藥漬和污跡。
一只纖細的手腕就擱在離他很近的床沿處,衣袖滑上去一小截,露出的腕骨纖細得仿佛一折就斷,上面赫然布滿了數(shù)道青紫色的、已經(jīng)轉(zhuǎn)成深色的指印淤痕——那是他高燒昏沉時,無意識中狠狠抓握留下的印記。
沈戾的目光在那幾道刺目的淤痕上停留了片刻,黑眸深處,似乎有什么極其復雜的東西飛快地掠過。隨即,他動了動干裂的嘴唇,聲音依舊沙啞得厲害,像砂石摩擦,卻已恢復了慣有的冰冷和命令的口吻:
“……水?!?/p>
林太醫(yī)和醫(yī)仆如蒙大赦,立刻行動起來。
細微的動靜驚醒了本就淺眠的謝昭。她猛地一顫,睜開眼,正對上沈戾那雙已然恢復清明的、深不見底的黑眸。
那眼神不再是高燒時的狂暴或昏沉時的茫然依賴,重新變回了她初見他時的模樣——冰冷、審視、帶著洞悉一切的力量,如同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水,能將人的靈魂都凍住。
謝昭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一股巨大的寒意從腳底升起。她幾乎是本能地、猛地抽回了自己擱在床沿的手腕,迅速站起身,試圖拉開距離。動作間牽扯到身上的酸痛,讓她忍不住蹙緊了眉頭。
沈戾的目光隨著她抽離的手腕移動,最終落在她因起身而微微敞開的領(lǐng)口附近,那里也隱約可見幾道青紫的痕跡。他沉默地看著她狼狽地、帶著明顯戒懼地后退兩步,看著她蒼白憔悴、眼窩深陷、如同被狂風暴雨摧殘過的面容。
房間里一片死寂。只剩下醫(yī)仆倒水時輕微的水聲。
沈戾緩緩抬起手,那只曾無數(shù)次握刀、也曾在高燒中死死攥住她的、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伸向旁邊矮幾上的水杯。他的手依舊有些顫抖,顯示出大病初愈的虛弱。
他沒有再看謝昭,只是端起水杯,湊到干裂的唇邊,動作緩慢而穩(wěn)定地喝了一口溫熱的水。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清水滋潤了灼痛的喉嚨。
他放下水杯,目光依舊低垂著,看著杯中微微晃動的溫水,濃密的眼睫在蒼白病態(tài)的側(cè)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片刻后,他才再次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平靜得聽不出任何情緒:
“辛苦了?!?/p>
只有簡單的三個字。沒有感謝,沒有溫情,甚至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語氣平淡得如同在談論窗外的天氣。
謝昭僵立在原地,嘴唇動了動,最終卻一個字也沒有說出口。辛苦?這七日七夜,豈止是辛苦?那是游走在生死邊緣、耗盡心神與氣力的搏斗!而換來的,只是這樣一句輕飄飄的、不帶任何溫度的“辛苦了”?
一股說不清是憤怒、是委屈、還是更深沉的無力感的火焰,驟然在胸腔里燃燒起來,燒得她指尖都在發(fā)顫。她猛地攥緊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尖銳的刺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就在這時,沈戾似乎終于抬起了眼。他的視線再次投向謝昭,這一次,沒有再掠過她,而是極其緩慢地、帶著審視意味地,從她沾著污漬的衣角,掃過她布滿淤痕的手腕和脖頸,最終,定格在她那雙因疲憊和復雜情緒而顯得格外幽深的眼眸上。
那目光銳利如刀,似乎要將她從里到外徹底剖開、看透。
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那深不見底的黑眸里,翻涌著謝昭無法解讀、卻又感到極度危險的暗流。房間里的空氣,因為這沉默的、冰冷的審視,再次變得令人窒息。
清心小筑的門檻,像是劃分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當謝昭腳步虛浮地踏出那扇門,再次呼吸到西跨院外冰冷但干凈的空氣時,恍如隔世。陽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下意識地抬手遮擋了一下。
“夫人!”一聲壓抑著激動和哽咽的呼喚傳來。
是阿菱。她不顧一切地沖開兩個試圖阻攔的鐵衛(wèi),撲到謝昭面前,看著自家小姐蒼白憔悴得幾乎脫了形、渾身散發(fā)著濃重藥味、衣袖下露出的皮膚上還帶著深深淺淺淤青的模樣,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小姐……您……您受苦了……”阿菱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伸出手想扶又不敢碰,眼里全是心疼和后怕。
謝昭看著阿菱紅腫的眼睛,感受著周圍鐵衛(wèi)們投來的、那些與之前截然不同的、帶著明顯敬畏和復雜情緒的目光,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扯動嘴角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只是疲憊地搖了搖頭,聲音嘶?。骸盎厝ァ屛宜挥X。”
這一覺,昏天黑地,仿佛要將透支的生命力徹底補回來。
然而,謝昭并未能擁有久違的平靜。她再次被一種更深的、無處安放的茫然所籠罩。沈戾那句冰冷的“辛苦了”和最后那沉默審視的目光,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腦海里。棲梧閣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但那種平靜下,卻涌動著無聲的暗流。
她敏銳地察覺到,府中仆役對她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微妙卻顯著的變化。依舊是恭敬的,但那份恭敬之下,不再是純粹的疏離和監(jiān)視,多了幾分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畏,甚至……一絲隱晦的感激?送來的湯藥和滋補品更加精細珍貴,連一向沉默寡言的管事,在向她匯報府中瑣事時,語氣都柔和了許多。沈戾本人,如同再次消失一般,從未踏足棲梧閣半步。仿佛清心小筑那七日七夜,只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幻夢。
只有手腕和脖頸間那些尚未完全消退的、隱隱作痛的淤青傷痕,還有心底深處那片被徹底攪亂的死水,提醒著她那場煉獄的真實。
她開始更加沉默。大部分時間,她都獨自坐在棲梧閣那扇臨窗的榻上,手里捧著一卷書,目光卻長久地落在窗外那株被積雪覆蓋了一半的老梅樹上,神思飄忽。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骨上那圈青紫色的印記。
她在等。等一個答案,等一個契機,等一個能讓她從這潭深不見底的泥沼中掙脫出來,看清方向的機會。
這機會,以一種最猝不及防、最血腥慘烈的方式,猝然降臨。
那是一個月后,上元節(jié)剛過不久。長安城尚沉浸在新年殘留的慵懶和節(jié)日余韻中。傍晚時分,殘陽如血,將西邊的天空染得一片凄厲的赤紅。
毫無征兆!
如同平地炸響的驚雷!
一聲凄厲尖銳、幾乎要撕裂耳膜的鳴鏑聲,驟然劃破了將軍府上空死寂的黃昏!
“敵襲——?。?!”
緊接著,是府邸深處瞬間爆發(fā)的、如同炸了鍋般的狂亂嘶吼!那吼聲里充滿了無法置信的驚駭和末日般的絕望!
“嘩啦——!轟——!”
幾乎是鳴鏑響起的瞬間,巨大的爆裂聲便從將軍府正門方向轟然傳來!厚重的包銅府門如同脆弱的紙板,在驚天動地的巨響中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瞬間炸開!沉重的門板碎片混合著尖銳的木屑、碎石,如同暴雨般朝著府內(nèi)激射!
“殺——?。?!”
“一個不留?。?!”
伴隨著爆炸的余音,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如同決堤的洪水,裹挾著濃烈的血腥氣和冰冷的殺意,從四面八方狂涌而入!無數(shù)身著玄青軟甲、臉上蒙著黑巾、只露出兇殘雙眼的悍卒,如同從地獄血池中爬出的惡鬼,揮舞著雪亮的鋼刀,潮水般沖破了府門的阻礙,瘋狂地涌入!
殺戮,在瞬間降臨!
猝不及防的將軍府侍衛(wèi),如同被收割的麥子,在第一波狂暴的沖擊下便倒下了大片!慘叫聲、兵刃刺入血肉的悶響、垂死者的哀嚎、叛匪興奮嗜血的咆哮……瞬間交織成一片人間地獄的樂章!
整個府邸,徹底陷入了瘋狂的血腥漩渦!
棲梧閣的門被阿菱用身體死死頂住,外面是刀劍撞擊的激烈聲響和侍女們驚恐絕望的尖叫。謝昭沖到窗邊,猛地推開緊閉的窗扇——
眼前的一幕,讓她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
視線所及,盡是地獄!青石板鋪就的庭院早已被粘稠的鮮血浸透,在殘陽下反射著令人作嘔的暗紅光芒。殘肢斷臂隨處可見,穿著府中服飾的仆役、侍女、侍衛(wèi)的尸體橫七豎八地倒臥在血泊之中。
兇悍的黑衣叛匪三五成群,如同闖入羊群的惡狼,瘋狂地劈砍著任何還在活動的生命,獰笑聲和臨死的慘叫聲不絕于耳!
幾個叛匪已經(jīng)沖到了棲梧閣不遠處的回廊下,正瘋狂地劈砍著緊閉的房門,試圖闖入那些驚恐的侍女們藏身的房間。更遠處,火光沖天而起,濃煙滾滾,那是前院的庫房被點燃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脊椎骨直沖頭頂!這哪里是尋常的賊寇流匪?!這分明是一場精心策劃、蓄謀已久、以徹底屠滅鎮(zhèn)北將軍府為目的的瘋狂叛亂!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
“嗡——!”
一道尖銳到極致的破空厲嘯,驟然撕裂了庭院中混亂的聲浪!那嘯聲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炸裂的狂暴力量!
謝昭循聲猛地抬頭!
只見后院通往內(nèi)宅的月洞門處,一道高大威猛如同戰(zhàn)神般的身影,如同撕裂夜幕的閃電,驟然出現(xiàn)!
是沈戾!
他根本沒有穿戴象征身份的蟒袍,只穿著尋常的玄色勁裝,手中緊握著一柄狹長沉重的陌刀!刀身沾滿了粘稠的、還在不斷滴落的暗紅血珠!夕陽的殘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照亮了他半邊臉頰濺上的斑斑血點,那雙深邃的黑眸,此刻如同沸騰的地獄巖漿,燃燒著焚盡一切的暴怒和狂暴的殺意!他整個人散發(fā)出的煞氣,比謝昭初見他時濃烈了何止十倍!如同一頭被徹底激怒、從沉睡中蘇醒的洪荒兇獸!
“找死——?。。 ?/p>
沈戾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如同雷霆炸裂的狂吼!吼聲中飽含著沖天的怒焰和無盡的暴戾!他腳下猛地一蹬,堅硬的地磚瞬間碎裂!整個人挾裹著無匹的兇威,化作一道勢不可擋的黑色狂飆,朝著棲梧閣的方向悍然沖來!
擋在他沖鋒路線上的幾名黑衣叛匪,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只見狂暴的刀光如同瞬間炸開的死亡風暴,瘋狂地席卷而過!
“噗嗤!噗嗤!噗嗤!”
血光沖天而起!
殘肢斷臂混合著破碎的內(nèi)臟,如同被風暴卷起的垃圾般,朝著四面八方激射拋飛!那幾名叛匪連慘叫都未曾發(fā)出,便在瞬間被狂暴的刀光絞殺成了漫天飛舞的血肉碎片!
僅僅一個沖鋒,一條由血肉鋪就的通道,便在瘋狂殺戮的庭院中硬生生被沈戾用手中的陌刀劈砍了出來!他渾身浴血,如同從血海中撈出的殺神,每一步踏出,都留下一個猩紅的腳?。∧菨饬业交婚_的血腥味和恐怖的煞氣,竟讓周圍原本瘋狂的叛匪都出現(xiàn)了瞬間的凝滯和膽寒!
“將軍!” “是將軍?。 ?/p>
幸存的侍衛(wèi)和府中一些尚有勇氣的男仆,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發(fā)出狂喜的嘶吼,自發(fā)地朝著沈戾身邊聚攏!
沈戾眼神如同冰冷的刀鋒,瞬間掃過混亂的庭院,精準地捕捉到了棲梧閣窗邊謝昭那張蒼白如紙的臉。他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那目光里沒有了冰冷審視,沒有了漠然無視,只有一種純粹到極致的、不容置疑的決斷——
“守住內(nèi)宅門戶!”沈戾嘶吼,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壓過一切喧囂,“帶夫人走!護她出府!去京兆府!快!”
他的命令簡短、粗暴、不容置疑!
“是!將軍!”侍衛(wèi)首領(lǐng)陳魁臉上那道刀疤因激動而扭曲,他毫不猶豫地應命,帶著幾名渾身浴血但眼神兇悍的親衛(wèi),如同出閘猛虎,刀鋒揮舞,硬生生劈開一條血路,朝著棲梧閣猛沖過來!
與此同時,沈戾猛地轉(zhuǎn)身,將寬闊的后背留給了謝昭的方向!他手中的陌刀發(fā)出一聲嗜血的嗡鳴,狂野的刀光再次潑灑而出,將幾個試圖撲向棲梧閣、或是攻擊他后背的叛匪瞬間劈飛!他的身影,如同一座巍峨的鐵壁銅墻,牢牢地、決絕地將所有撲向棲梧閣的死亡風暴,死死地擋在了自己身前!
“咣當!”
棲梧閣的門被陳魁一腳踹開。他渾身是血,臉上帶著猙獰的殺意,卻對著謝昭急吼:“夫人!快!跟我們走!”
阿菱尖叫著,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撲到謝昭身邊。
謝昭被侍衛(wèi)們半拖半架著,踉蹌地沖出棲梧閣。刺鼻的血腥味和濃煙撲面而來,讓她幾乎窒息?;靵y的喊殺聲、瀕死的哀嚎聲、兵刃撞擊的刺耳銳響如同魔音灌耳!
她的視線,卻不由自主地、死死地釘在了那個擋在所有人最前方、在血雨中瘋狂搏殺的身影上!
沈戾!
他像一尊不知疲倦、不知疼痛的殺戮機器!手中那柄狹長的陌刀,在他手中化作了閻羅的勾魂筆!每一次劈砍、橫掃、突刺,都帶著開山裂石般的狂暴力量,速度更是快到了極致!刀光所過之處,血肉橫飛,殘肢斷臂如雨點般拋灑!他身上的玄色勁裝早已被鮮血徹底浸透,緊貼在身上,勾勒出賁張的肌肉線條,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血還是敵人的血!不斷有叛匪從四面八方瘋狂地撲向他,刀劍如林,槍戟如雨!
然而,他仿佛背后長了眼睛!每一次看似兇險的攻擊,都被他用不可思議的速度和角度,或格擋、或閃避、或用更加狂暴的刀光反劈回去!他始終牢牢地釘在通往棲梧閣的這條通道上,半步不退!用自己鋼鐵般的身軀和手中暴烈的刀鋒,硬生生在瘋狂的血海中,為謝昭他們撕開了一道狹窄的、通往生機的縫隙!
他的動作狂暴、精準、高效,沒有一絲花哨,每一招都是戰(zhàn)場上最直接、最殘酷的殺人技!他如同狂風眼,攪動著整個庭院的殺戮風暴,硬生生以一人之力,壓制住了大股叛匪的沖擊!
謝昭被侍衛(wèi)們簇擁著,跌跌撞撞地沿著血泊中的小徑向后門方向移動。每一次回頭,都能看到那個在刀山劍海中浴血搏殺的身影,離她越來越遠,背影卻越來越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眼底!
每一次刀光閃爍,每一次血花飛濺,都像重錘狠狠砸在她的心上!
為什么……為什么他要這樣擋在前面?
他是沈戾!是那個視人命如草芥的活閻王!他應該自己突圍!他應該……
她的思緒混亂如麻,心中那個冰冷的、充滿恨意的形象,在眼前這幅慘烈而震撼的畫面沖擊下,正在寸寸碎裂!一股強烈到無法形容的、混雜著恐懼、震撼、還有某種她不敢深究的、如同巖漿般滾燙的情緒,在她胸腔里瘋狂沖撞!
突然!
“保護夫人!??!”
身邊的侍衛(wèi)猛地發(fā)出一聲凄厲的狂吼!
謝昭猛地回頭!
只見側(cè)方一座假山石后,不知何時竟悄無聲息地撲出兩名黑衣叛匪!他們顯然早已埋伏在此,目標明確!一人手持勁弩,冰冷的弩箭尖在殘陽下閃著幽藍的毒芒!另一人則手持短刃,如同毒蛇般,朝著謝昭身側(cè)、負責護衛(wèi)她右翼的一名親衛(wèi)猛撲過去!竟是聲東擊西!
毒蛇般的短刃刺穿了那名親衛(wèi)的軟肋!他悶哼一聲,踉蹌后退!
就在這電光火石、護衛(wèi)出現(xiàn)破綻的瞬間!
“嗡——!”
那一直引而不發(fā)的勁弩驟然發(fā)出了刺耳的機括震響!
一支通體黝黑、箭頭閃著詭異藍光的弩箭,撕裂空氣,如同索命的毒牙,帶著凄厲的尖嘯,朝著謝昭的后心,暴射而至!
太快了!太近了!
謝昭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箭頭旋轉(zhuǎn)著、撕裂空氣的軌跡!一股冰冷到極致的死亡氣息,瞬間將她全身籠罩!她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僵硬得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抹死亡的幽藍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謝昭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剎那!
一道狂暴的、熟悉的黑色身影,如同瞬間撕裂了空間的限制,以遠超弩箭的速度,悍然擋在了她的身后!
是沈戾!
他竟在瞬間察覺到了這里的致命危機!放棄了前方的廝殺,硬生生用身體撞飛了擋路的叛匪,甚至不惜用后背硬接了一記劈砍,用盡了所有力量,在最后關(guān)頭,如同瞬移般擋在了她和那支奪命弩箭之間!
“噗嗤——!”
一聲極其沉悶、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利器穿透血肉的聲響!
謝昭的瞳孔驟然收縮到了極致!
世界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靜音鍵。
庭院里所有的喧囂——瘋狂的喊殺聲、兵刃的撞擊聲、垂死的哀嚎聲、火焰的噼啪聲——瞬間從謝昭的感知里消失了。只剩下那一聲沉悶到令人心膽俱裂的“噗嗤”聲,在她耳邊無限放大,如同地獄的喪鐘在顱骨內(nèi)敲響!
她清晰地看到,那支淬毒的、閃著幽藍光芒的弩箭,如同一條獰惡的毒蛇,從沈戾寬闊的后背,狠狠貫穿了他的胸膛!
箭頭帶著粘稠的血肉碎片,從前胸猛地透出!冰冷的鋒刃上,還滴落著滾燙的、屬于他的血珠!
時間,仿佛凝固在了這一瞬。
謝昭臉上濺滿了溫熱黏膩的液體。那不是冰冷的雨滴。是血。帶著滾燙的溫度和濃烈鐵銹味的、屬于沈戾的鮮血!
噴濺而出的血霧,如同妖異綻放的紅蓮,瞬間染紅了她素色的裙裾,暈開大片大片刺目的猩紅。溫熱的血珠濺落在她蒼白的臉頰上,帶著一種灼人的、驚心動魄的觸感。
那個如山岳般擋在她身前、剛剛還在血海中掀起腥風血雨的高大身軀,猛地劇烈一震!
沈戾口中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沉重的悶哼,高大的身軀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般,猛地向前一個趔趄!手中那柄飽飲鮮血、沉重無比的陌刀,“哐當”一聲砸落在血泊中,發(fā)出沉悶的巨響。
他一只手死死地捂住那貫胸而出的箭桿,指縫間瞬間被奔涌而出的鮮血浸透!另一只手,卻如同本能般,依舊死死地、固執(zhí)地伸向身后,伸向謝昭的方向!仿佛在確認她是否還在那里,是否安全!
他的身體劇烈地搖晃著,如同狂風暴雨中瀕臨折斷的巨木。
然而,就在這劇痛和生命力急速流逝的瞬間,沈戾竟猛地抬起了頭!
那雙因劇痛而布滿血絲、卻依舊燃燒著如同地獄巖漿般的暴怒與狂野的黑眸,死死地鎖定了假山后那個剛剛發(fā)射弩箭、此刻正愕然抬頭的弩手!
“吼——?。?!”
沈戾喉嚨深處爆發(fā)出非人般的、如同瀕死兇獸般的咆哮!那咆哮聲里充滿了焚盡一切的不甘與滔天的憤怒!他竟不顧胸前那致命的貫穿傷口,猛地一蹬腳下粘稠的血泊!整個人借著前沖的慣性,如同失控的攻城巨錘,悍然撞向那名弩手!
“砰——咔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的巨響!
那弩手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便被沈戾這悍然一撞,連人帶弩硬生生撞得倒飛出去!后背狠狠砸在堅硬的假山石壁上!那堅硬的巖石表面,瞬間出現(xiàn)了蛛網(wǎng)般的裂痕!弩手的身體如同破布娃娃般癱軟下去,眼珠凸出,口中鮮血狂噴,顯然全身骨骼都被這狂暴的撞擊力撞得寸寸斷裂!
一擊斃敵!
完成這最后、最狂暴的一擊后,沈戾那強撐著的最后一絲力量仿佛也徹底耗盡。他高大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如同被巨斧劈倒的山峰,轟然向后倒去!
倒下的方向,正是謝昭所在的位置!
“將軍——?。。 标惪勘{欲裂,發(fā)出撕心裂肺的狂吼,瘋狂地想要撲過來!
謝昭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卻在本能的驅(qū)使下,下意識地向前一步,顫抖著伸出雙臂!
“砰!”
沉重的軀體,裹挾著濃烈的血腥氣和令人心悸的死氣,重重地砸入她的懷中!
巨大的沖擊力讓她眼前一黑,抱著沈戾,兩人一起踉蹌著跌倒在冰冷粘稠的血泊之中!
溫熱的、粘稠的、帶著濃烈鐵銹味的液體瞬間浸透了她單薄的衣衫,灼燙著她的肌膚。她低頭,懷中的人臉色因失血而呈現(xiàn)出駭人的灰敗,嘴唇烏紫,胸口那支貫體的弩箭猙獰地突刺著,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隨著箭桿的輕微晃動和大量涌出的鮮血。他渾身浴血,如同從血池中撈起。
那雙因劇痛而充滿血絲、此刻卻因生命力急劇流失而開始渙散的黑眸,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著,最終,竟奇跡般地聚焦在了她的臉上。
謝昭渾身僵硬,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凍住。她看著懷中這具被死亡陰影籠罩的身體,看著他胸口那支幾乎要奪走他性命的毒箭,看著他染血的灰敗面容上那道猙獰的舊疤……七日七夜在清心小筑的煎熬、他胸膛上累累的傷痕、那些破碎的囈語、還有此刻他倒在血泊中、卻依舊固執(zhí)地擋在她身前的畫面……無數(shù)破碎的景象如同決堤的洪水,在她腦海中瘋狂地沖撞、旋轉(zhuǎn)、最終轟然炸開!
“不……不……”一個微弱的、帶著她自己都無法置信的哽咽般的音節(jié),艱難地從她干澀的喉嚨里擠出。
沈戾的視線有些模糊了,但他似乎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中那瞬間崩潰的、翻涌著巨大痛苦和難以置信的水光。他那雙正在迅速失去神采的眸子里,竟極其艱難地、微弱地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像是釋然?又像是……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遺憾?
他染滿了鮮血、冰冷得如同冰塊的手指,極其艱難地、顫抖著抬了起來。指尖沾滿了粘稠的血液,緩慢地、極其費力地,朝著謝昭被血污和淚水沾染的臉頰伸去。
動作無比滯澀,仿佛每一個細微的移動,都在消耗著他僅存的生命力。
謝昭僵在原地,沒有躲閃。只是睜大了眼睛,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滾落,混合著臉上的血污,留下蜿蜒的痕跡。
那只沾滿鮮血的手指,最終只是極其輕微地、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觸碰到了她濕潤的眼角。
指尖冰冷刺骨,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他染血的嘴唇艱難地翕動著,發(fā)出極其微弱、氣若游絲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如同在砂紙上摩擦,模糊不清,卻清晰地、一個字一個字地砸進謝昭的耳中:
“……別哭……”
“臟……”
那只觸碰她眼角的手指,失去了最后一絲支撐的力氣,重重地垂落下來,無力地砸在冰冷的血泊中,濺起一小圈猩紅的漣漪。
他眼中的最后一點微光,也如同風中殘燭,倏然熄滅。那雙曾經(jīng)深邃如寒潭、也曾燃燒著焚天怒焰的黑眸,此刻只剩下空洞的、毫無生氣的灰敗。
他枕在她臂彎中的頭顱,徹底地、沉重地垂了下去。再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