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東省委常委會議室。
巨大的橢圓形會議桌,光可鑒人,倒映著一張張凝重的臉。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鉛塊,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主位上,沙瑞金手指無意識地輕叩著桌面,每一次敲擊,都像一記重錘,砸在眾人緊繃的神經(jīng)上。
“育良同志還沒到?”
他環(huán)視一圈,語氣平淡,卻讓會議室的溫度又降了幾分。
無人應答。
“那不等了?!鄙橙鸾鹗栈厥郑眢w微微前傾,“今天會議的一個重要議題,就是關(guān)于省政法委書記高育良同志,涉及嚴重違紀違法的問題。省反貪局已經(jīng)掌握了初步證據(jù)……”
他的話像一把即將落下的閘刀,懸在空蕩蕩的那個座位上。
京州書記李達康手中的筆頓了一下,在筆記本上留下一個深黑的墨點。
就在此時——
“吱呀——”
會議室厚重的實木門被猛地推開。
所有人的動作都在這一刻定格。
高育良走了進來。
他沒有絲毫狼狽與頹唐,一身筆挺的深色西裝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領(lǐng)帶的溫莎結(jié)打得無可挑剔。他下頜微收,步伐沉穩(wěn)有力,皮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死寂的會議室里,竟帶著一種奇特的、令人心悸的韻律。
他徑直走向自己的座位,仿佛不是來接受審判,而是來主持會議。
沙瑞金的話被打斷,他看著高育良,準備好的后續(xù)說辭卡在了喉嚨里。
這不對。
這完全不對!
劇本不是這么寫的。一個即將身敗名裂的官員,絕不該是這種姿態(tài)!
高育良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卻沒有立刻坐下。他先是坦然地迎上沙瑞金的注視,然后才緩緩掃過在座的每一位常委。
“沙書記,抱歉,來晚了?!?/p>
他的開場白客氣,卻不帶半分歉意。
“不過,您要討論我的問題?”高育良的嘴角勾起一個細微的弧度,那弧度里藏著鋒利的刀,“正好,我也有幾個關(guān)于漢東省當前政治生態(tài),和某些領(lǐng)導同志工作方式的問題,想請在座的各位常委同志,一起議一議!”
轟!
一石激起千層浪。
整個會議室的空氣瞬間被點燃,又瞬間被抽空。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這不是辯解,不是求饒,這是宣戰(zhàn)!
當著所有常委的面,當著他沙瑞金的面,一個“待罪之身”,公然要討論省委一把手的工作方式問題!
沙瑞金的瞳孔劇烈收縮。
他第一次感覺到了,事情正在脫離他的掌控。眼前的這個人,不再是那個他印象中長于權(quán)謀、精于計算,但已然是冢中枯骨的高育良。
一夜之間,這把老刀,像是被重新淬火開刃了!
“高育良同志?!鄙橙鸾饛娦袎合滦念^的驚濤駭浪,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試圖重新奪回主動權(quán),“現(xiàn)在,我們要討論的是你的問題。請你不要混淆視聽,轉(zhuǎn)移話題?!?/p>
“我沒有轉(zhuǎn)移話題,沙書記?!?/p>
高育良終于坐了下來,雙手交叉,平放在會議桌上。這是一個極具掌控感的姿態(tài)。
他腦中閃過陸景川清冷而篤定的臉,閃過那張寫著關(guān)鍵詞的稿紙。
‘爸,您的立足點,不是您個人的清白,而是‘穩(wěn)定壓倒一切’!’
‘您是在為漢東的幾十萬干部鳴不平!’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從心底涌起。
“我所說的問題,恰恰是導致我今天‘出問題’的根源所在!”高育良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沙書記,您空降漢東,帶著中央的囑托,要反腐,要改革,我們漢東全體干部,是擁護的,是支持的!”
他先是肯定,高高舉起,把政治正確的帽子戴得嚴嚴實實。
在座的常委們面面相覷,連李 Dakang 都露出了感興趣的表情。他想看看,高育良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但是!”高育良話鋒陡然一轉(zhuǎn),變得凌厲起來。
“反腐,是不是可以搞運動式反腐?改革,是不是可以不顧及本地的實際情況,不考慮歷史遺留問題的復雜性,搞一刀切,急于求成?”
沙瑞金的臉色徹底沉了下去。
誅心!
這是赤裸裸的誅心之言!
高育良根本不接他貪腐的招,而是直接掀了桌子,把問題上升到了路線斗爭的高度!
“侯亮平一個最高檢空降下來的處級干部,在沒有確鑿證據(jù),沒有省委批準的情況下,就能隨意指揮地方公安,跨市抓捕一位地市的市委常委、公安局長?”
“他憑什么?就憑他‘欽差大臣’的身份嗎?”
“這種行為,符不符合組織程序?有沒有把我們漢東省委、省政法委放在眼里?”
高育良的語速越來越快,問題一個比一個尖銳。
“這背后,是不是有領(lǐng)導同志急于打開局面,急于樹立個人權(quán)威,默許甚至縱容了這種破壞規(guī)則的行為?”
他沒有指名道姓,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個“領(lǐng)導同志”是誰。
沙瑞金感覺一股火氣直沖頭頂。他設(shè)想過高育良會抵賴,會狡辯,甚至會痛哭流涕地懺悔。
他唯獨沒有想到,高育良會用他的劍,來刺他的心!
“大風廠的股權(quán)糾紛,問題存在了十幾年,牽扯了多少歷史恩怨?為什么早不爆晚不爆,偏偏在您來了之后,就立刻爆了?一點緩沖的余地都沒有,直接把一個本該在法律框架內(nèi)解決的經(jīng)濟糾紛,激化成了群體性事件!”
“這是在解決問題,還是在制造更大的問題?”
“現(xiàn)在漢東的干部,人心惶惶!做事,怕被說成是亂作為;不做事,又怕被扣上懶政怠政的帽子!大家無所適從,不知道該聽誰的,不知道明天的政策又會怎么變!”
高育良緩緩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沙瑞金。
“沙書記,穩(wěn)定,是壓倒一切的大局!您大刀闊斧的改革,我們佩服。但如果為了追求所謂的‘政績’,破壞了漢東來之不易的穩(wěn)定局面,動搖了我們干部隊伍的根本……”
他停頓了一下,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這個責任,誰來負?”
“是你,是我,還是在座的各位同志?”
死寂。
整個會議室,落針可聞。
高育良的話,像一枚枚精準制導的炸彈,炸響在每個常委的心里。
他說的,是他的個人問題嗎?
不,他說的,是在座每一個人都可能面臨的問題!
他把自己和所有本土干部,牢牢地綁在了一起,共同面對一個強勢的“空降兵”。
沙瑞金看著高育良,第一次,他從這個老對手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冰冷的、玉石俱焚的決絕。
他知道,今天這場會,已經(jīng)不可能按照他的劇本走了。
高育良,或者說高育良背后的人,不是要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