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沈長清花了整整半日，才把裴云瀲這些年送的東西收拾出來。
褪色的木簪，上面還刻著她的名字，是青澀的少年帶著真心刻下，紅著臉?biāo)退牡谝粯訓(xùn)|西。
厚厚一疊畫紙，是他說過只為她一人作畫，帶著愛意的丹青那么深情。
還有她及笄時他送的珠花，生辰時他親手做的木梳，甚至他求來的平安符。
沈長清蹲在地上，指尖撫過每一件舊物，眼眶發(fā)燙。
那些被她珍藏了數(shù)年的回憶，他的那些好，現(xiàn)在都變成了刺向她的刀。
她抱起這堆東西扔進(jìn)炭盆，濃煙嗆得她咳嗽不止，眼淚混著煙灰往下掉。
“在做什么？”
熟悉的聲音自身后響起，沈長清脊背一僵。
裴云瀲剛從外面回來，看見炭盆里的火光，眉頭瞬間鎖緊，“這些東西……”
“放著占地方?！鄙蜷L清猛地起身，背對著他將最后一把碎紙扔進(jìn)火里，“不如燒了干凈?！?/p>
她聲音發(fā)緊，不敢回頭看他的眼睛。
可裴云瀲顯然心中有事，并沒有注意她在說什么，將藥包遞過來：“長清，我有位同僚夫人安胎，你那里是不是有御賜的安胎藥，借我一用?！?/p>
沈長清心中諷刺，那安胎藥，分明就是要拿給季初荷的。
可笑的是，當(dāng)年她小產(chǎn)之后，他下令全府都不許出現(xiàn)和孩子有關(guān)的東西，安胎藥更是被放得落灰。
可如今，他記掛著別人的安胎藥，卻看不見她通紅的眼眶。
裴云瀲終于注意到她的憔悴，心里微動，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長清，身體不舒服嗎？是不是我最近陪你少了？”
沈長清偏頭躲開，轉(zhuǎn)頭要走，“侯爺多慮了”，卻被他一把拉進(jìn)懷里。
他輕吻著她眉心，柔聲道：“最近公務(wù)太多了，今日我陪你出去逛逛可好？”
侍從這時匆匆跑來：“爺，那邊還等著您回去……”
也被他毫不猶豫打斷，“我給夫人準(zhǔn)備了驚喜，陪她看完再說。”
車停在京城最大的首飾鋪，掌柜見了裴云瀲，忙迎上來：
“裴大人，您要的頭面做好了?！?/p>
裴云瀲含笑帶著她去看，鎏金柜臺里，一頂鳳釵靜靜躺著，珍珠串成的流蘇垂落，綴滿紅寶石，燭光下流光溢彩。
“這是我親手雕的?！迸嵩茷嚳粗?，深情的眼中含著笑意，手上密布傷口，“娘子該消氣了吧？”
沈長清望著他掌心的新傷疊舊疤，喉間像堵著團(tuán)浸了水的棉絮。
從前收到他送的木簪，她都愛不釋手，如今這般精雕細(xì)琢的鳳釵，卻讓她覺得指尖發(fā)寒。
她看著那鳳釵，還沒開口，一道嬌柔的女聲自門口傳來，裴云瀲頓時一僵。
“夫人好福氣，有這么疼人的夫君?！?/p>
掌柜也稱羨道：“是啊，裴大人連來了三個月，只為了親手給娘子打這套頭面，真是羨煞旁人?！?/p>
那女子戴著紗笠站在門口，隆起的小腹格外顯眼，款款走來，笑道：“只是，這步搖華麗，需得年輕貌美才撐得住，夫人您……”
她上下掃了眼沈長清，紗笠下的眼睛帶著挑釁：“夫人若是不介意，不如讓給我？”
裴云瀲的手猛地攥緊沈長清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他將鳳釵狠狠插進(jìn)她發(fā)間，冷斥聲道：
“放肆！這是我給夫人的，輪得到你多嘴？”
他發(fā)火的樣子看似是維護(hù)，可那聲音里的刻意，那眼神掃過門口時一閃而過的慌亂，沈長清看得清清楚楚。
屈辱感漫上心頭，沈長清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才沒讓自己當(dāng)場失態(tài)。
多可笑。
他的維護(hù)，像一場拙劣的戲，他演給旁人看，演給沈長清看。
只是不知道他有沒有想過，如果她知道這一切……她心里該有有多疼。
鳳釵插在發(fā)間，卻沉甸甸的，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紗笠下的哽咽響起來，季初荷的聲音委屈至極：“我只是覺得好看罷了……夫人喜歡，我這就走。”
腳步聲倉促遠(yuǎn)去，沈長清冷冷地看著裴云瀲眼中的神情越發(fā)愧疚。
不過片刻，他就轉(zhuǎn)過身，強(qiáng)裝鎮(zhèn)定道：“長清，我忘帶銀票了，你在這等我，我去去就回。”
沈長清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悶痛的感覺涌上來。
明明早就知道了一切，可親眼看著他為另一個女人失魂落魄，看著自己像個笑話被丟在原地，那痛還是尖銳得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沈長清站在原地，腳下像灌了鉛，可她還是抬起腳，一步步跟了上去。
她想看看，自己這顆心，到底還能承受多少傷害……
巷子里的哭聲纏綿，季初荷伏在裴云瀲肩頭抽噎：
“原來是我不該追來，擾了你們夫妻和睦……”她面色楚楚可憐，“只是雨這么大，你半日也沒回來，我太擔(dān)心了，才追了出來，沒想到，你原來是在陪姐姐?！?/p>
裴云瀲的聲音也軟下來，摸著她被打濕了的發(fā)：“是我不好，怪我方才語氣重了?！?/p>
“只是，你明知道這是你不要，我才拿來給她的，還和我生什么氣？”
季初荷的手撫上肚子，低聲道：
“我真羨慕姐姐，不但有裴郎的寵愛，之后還能養(yǎng)育這個孩子，不知道，日后我還有沒有見到這個孩子的機(jī)會……”
又意識到了什么似的，慌張道：“是我僭越了，裴郎當(dāng)我沒說?！?/p>
羨慕？
因為她的嫉妒，她的父母橫死街頭，連夫君都和她有了一個孩子。
沈長清扯出一抹慘笑，她有什么好羨慕她的？
裴云瀲將她攬進(jìn)懷中，柔聲道：“庫房里還有兩對赤金鐲，明日讓人給你送去，至于孩子……日后我會告訴他，你才是他的母親。”
雨聲突然砸下來，季初荷驚呼著往他懷里縮。
沈長清躲在廊柱后，看他低頭吻去她唇角的雨水，看他將她打橫抱起時眼底的急切。
那些曾經(jīng)只給過她的溫柔，如今正分毫不差地落在另一個人身上。
心臟像是被鈍刀一點點割開，疼得連呼吸都困難。
掌柜的舉著傘追出來，馬車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夫人，這點銀子哪用急著付？改日讓管家送來便是。”
他欲言又止地看著她，“裴大人許是……真有急事?！?/p>
沈長清苦笑一聲，抬手將發(fā)間的鳳釵拔下來，放到了掌柜手中。
“他哪里是缺這點銀子，不過是找個由頭罷了。”
“稍后錢會送過來，至于這鳳釵，我不要了。”
沈長清頂著雨往回走，眼前模糊成一片，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她一步步往前走，腳下的路滑得厲害。
恍惚間竟看見十六歲那年，也是這樣的雨天，裴云瀲背著發(fā)高熱的她跑遍半座城求醫(yī)。
他的布鞋陷在泥里，卻把她的裙擺護(hù)得干干凈凈，他說，只要他在，就不會讓她受一點累，吃一分苦。
可如今，他能抱著別的女人離開，任由她在雨里自生自滅。
冷意順著腳底往骨頭縫里鉆，頭暈得厲害，她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沈長清扶著斑駁的墻根喘著氣，喉間涌上腥甜——
濺在青石板上的血，轉(zhuǎn)瞬間就被雨水沖散了。
他把真心捧給她，又親手碾碎，曾經(jīng)許過她一生，現(xiàn)在，卻也能把同樣的愛給別人。
鳳釵，她不要了。
裴云瀲……她也不要了。
意識消失的最后一刻，她眼前一黑，重重倒在了裴府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