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沈長清是被凍醒的。
她渾身燙得像著了火,喉嚨干得發(fā)裂,想喊人,聲音卻嘶啞至極。
屋子里靜得可怕,往常這個時辰,總有丫鬟來添炭,或是端來溫水,今天卻一個也沒有。
她撐著床榻挪到地上,腳剛沾地,身體就一陣虛軟,扶著墻站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可眼前突然一黑,額頭重重磕在石階上。
沈長清扶著墻慢慢站起來,額頭一陣劇痛,大概是出血了。
就在這時,院門口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幾個下人慌慌張張跑進來,見了她這副模樣,“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夫人!”領頭的婆子不敢抬頭看她,“您怎么自己出來了?”
沈長清盯著她們,干裂的嘴唇動了動:“醫(yī)師呢?”
婆子的頭埋得更低:“侯爺同僚的夫人發(fā)動了,府里的人……都被侯爺調過去了。”
沈長清笑了一聲,笑得太急,牽扯到喉嚨,咳得撕心裂肺。
同僚的夫人,想必又是季清荷吧?
她大病不起的晚上,原來,他正在期待他和另外一個女人孩子的降生。
那年她小產(chǎn),血流了滿床,裴云瀲守在她身邊,紅著眼說,以后再也不會讓她受這樣的苦。
可如今,他把全府的人都調去照顧殺了她父母、害她小產(chǎn)的女人。
任由她發(fā)著高燒,在空無一人的宅院里自生自滅。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疼得她喘不過氣。
眼前的人影開始晃動。
她晃了晃,終究是撐不住,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再次醒來時,沈長清鼻尖縈繞著苦澀的藥味。
裴云瀲坐在床邊,見她睜眼,立刻握住她的手,自責道:
“長清,你醒了?感覺怎么樣?”
“病成這樣怎么不說?早知道,昨日我說什么也要守在你身邊?!?/p>
他的手很暖,可沈長清只覺得冷,疲憊地抽回了手。
“你病還沒好,先躺著別動?!迸嵩茷噮s沒在意她的疏離,轉身抱過一個襁褓,柔聲道:“給你看樣東西?!?/p>
襁褓里裹著個皺巴巴的嬰兒,閉著眼,小嘴巴抿著,看著倒有幾分乖巧。
“是個男孩?!迸嵩茷嚨恼Z氣帶著笑意,把孩子往她面前遞了遞,“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孩子嗎?昨日……我那同僚夫人不幸,沒撐過去,將孩子托付給了我們?!?/p>
“長清,以后我們就是他的爹娘?!?/p>
沈長清的目光落在嬰兒臉上,又慢慢移開,搖了搖頭道:
“我只想要我自己的孩子?!?/p>
裴云瀲臉上的笑淡了些:“長清,別鬧脾氣?!?/p>
“這孩子可憐,生下來就沒了爹娘,你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養(yǎng),不好嗎?”
沈長清看著他,突然笑了。
笑得很輕,卻帶著說不出的諷刺。
他把仇人的孩子抱來,還想騙她讓她當親生的養(yǎng),這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她沒說話,轉過頭望著窗外,只覺得心像是被揉碎了,疼得說不出話來。
裴云瀲卻不放棄,把孩子往她懷里塞:“你抱抱他,看他多乖?!?/p>
孩子剛碰到沈長清的手,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哭得撕心裂肺,小臉漲得通紅。
裴云瀲連忙把孩子抱回去,拍著哄了好一會兒才止住哭。
他看了沈長清一眼,語氣里帶了點無奈:“這孩子許是認生,你先好好歇著,我晚些再抱來,長清,這孩子我是一定要認下的,你好好想想吧?!?/p>
他抱著孩子走了,屋子里又恢復了安靜。
沈長清閉上眼,眼淚無聲地滑進枕套里。
可后半夜,府里突然亂了起來。
沈長清剛要坐起來,門就被推開了,裴云瀲沉著臉走進來,身后跟著幾個神色慌張的丫鬟。
“怎么回事?”沈長清的聲音還有些沙啞。
裴云瀲沒回答,徑直走到床邊,把懷里的孩子遞到她面前。
那孩子哭得臉都紫了,脖子上、胳膊上起了大片的紅疹,看著觸目驚心。
“你們來說。”裴云瀲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
旁邊一個奶媽顫聲說:“侯爺,小公子下午……除了碰了夫人給繡的那些衣物,沒碰過別的,會不會是……”
沈長清的心猛地一沉。
那些衣物,是她去年閑時繡的,那時她還期待著有和裴云瀲的孩子,便一針一線地繡了些小衣裳、小肚兜,全收在箱子里。
“不是我?!彼龘沃饋?,頭暈得厲害,“那些衣裳是給我那個沒出世的孩子繡的,我從沒讓你們拿去給這個孩子用。”
“夠了。”裴云瀲打斷她,疲憊地嘆了口氣,“府里除了你,沒人不喜歡這個孩子……長清,你也許真的是病了?!?/p>
他沉聲道,“來人,讓夫人在房內好好養(yǎng)病,沒有我的命令,不能踏出去半步?!?/p>
沈長清腦中一片空白,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痛得幾乎窒息。
他從前連一點委屈都不舍得她受。
現(xiàn)在,卻能親手把關她禁足。
腳步聲遠去,屋子里徹底靜了。
沈長清躺回榻上,心臟痛到麻木,眼淚浸濕了枕頭。
她院里的下人都被換了一遍,新?lián)Q來的人手腳笨拙,問三句才答一句,顯然并不把她放在眼里。
夜里,她渴得厲害,喊了幾聲沒人應。
院門關著,她想起后墻有個小窗,她扶著墻走到窗邊,剛要推開,就聽見墻外傳來曖昧的低語。
是裴云瀲的聲音,還有一個熟悉的女聲,柔柔弱弱的,正是季初荷。
“就讓我留下吧,我身子已經(jīng)好多了,能幫著照看孩子。”
“你剛生產(chǎn)完,該好好歇著。”裴云瀲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可我不放心孩子,也不放心姐姐……我和孩子身份卑賤,但要是氣壞了姐姐的身子就不好了,況且,這幾日姐姐被禁足,我也正好能來照顧你?!?/p>
沈長清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原來他把季初荷接回府了。
裴云瀲嘆了口氣,聲音終于帶上了溫柔:“你總是這么懂事得讓人心疼,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才能像你一樣,我也能少些煩擾?!?/p>
沈長清的手僵住,心臟猛地一縮,像被冰錐狠狠貫穿,連呼吸都成了酷刑。
他曾經(jīng)親手報了她父母的仇。
如今,卻把她的仇人接回府,甚至讓她撫養(yǎng)他們的孩子。
墻那邊的聲音還在繼續(xù),低低的笑語混著親吻的水漬聲,像一把把鈍刀,反復切割著她的心臟。
她慢慢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蓋,在冰冷的墻角縮成一團。
她心痛得快要窒息,卻忍不住笑了出來。
笑著笑著,眼淚就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還有三天,裴云瀲。
三日之后,我再也不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