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朱漆殿門在身后沉重地關(guān)閉，發(fā)出“哐當”一聲悶響，隔絕了外面最后一絲天光，也徹底斷絕了蘇婉的所有念想。
她被軟禁在了這雕梁畫棟、華美如牢籠的“嘉寧居”。
最初幾日，蘇婉幾乎無法適應這徹底的隔絕。那個名為“阿碧”的貼身侍女被拖走后，蕭凜又指派了兩個新的侍女來服侍她，一個叫春桃，一個叫夏荷。名字溫婉，人卻像兩尊冰冷的玉雕，低眉順眼，動作規(guī)范得如同尺子量過，但眼神空洞，幾乎不與她對視。無論蘇婉問什么，哪怕只是要一杯水，她們都只會機械地行禮，口稱“夫人恕罪，奴婢不知”，然后安靜地完成指令，絕不會有任何多余的交談。
整個嘉寧居靜得可怕。除了風吹過庭前那幾株海棠樹葉子的沙沙聲，便是她自己沉重的心跳和腳步聲。殿內(nèi)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連腳步聲都被吸得一干二凈，行走其間，如同踩在虛空之上。
蘇婉嘗試過所有她能想到的辦法。
她試圖向外傳遞消息。蕭凜并未限制她書寫，筆墨紙硯一應俱全。她提筆想給“娘家”寫信，措辭謹慎，只表達對母親病情的擔憂和問候。春桃默默收走，回來時，信紙原封不動地放在托盤里，上面有被拆閱后重新封好的痕跡，印泥旁邊多了一個屬于王府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的、小小的墨黑色印章——一個清晰的“截”字。冰冷地宣告她的信連嘉寧居的門都出不去。
她走到緊閉的殿門前，要求面見王爺，或者至少請個府醫(yī)來看看她“心悸”的毛病。守門的侍衛(wèi)如同鐵鑄的雕像，目不斜視，只硬邦邦地回一句：“夫人請回，王爺有令，無詔任何人不得擅出，亦不得打擾夫人靜養(yǎng)。”
靜養(yǎng)？蘇婉看著窗外高墻切割出的四四方方的灰暗天空，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心底直往上冒。這哪里是靜養(yǎng)，分明是畫地為牢。
難道就因為一次“想回娘家”的念頭，就要被這樣囚禁至死？蕭凜那張俊美卻扭曲的臉和在指尖沾染她鮮血的畫面交替閃現(xiàn)，蘇婉打了個寒噤。不，事情絕不會這么簡單。這偏執(zhí)瘋狂的背后，一定還有別的緣由！她要活下去，必須弄清楚！
日子在壓抑的寂靜和徒勞的試探中緩慢流淌，每一刻都像在油鍋中煎熬。蘇婉強迫自己冷靜，像一個真正的現(xiàn)代靈魂那樣思考。她開始細致地觀察殿內(nèi)的一切布置、侍女的細微表情變化、每日送進來的膳食花樣……試圖找到一絲可利用的破綻。
直到那天午后。
春桃照例送來溫熱的茶水點心后便退到外間。蘇婉正倚在窗邊的軟榻上，看著庭院里那幾株開得有些頹敗的海棠發(fā)呆。突然，外面?zhèn)鱽砜桃鈮旱偷?、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話聲，是夏荷和一個侍衛(wèi)略粗的嗓音。
“……肅州那邊……八百里加急……是真的慘……”侍衛(wèi)的聲音含混，帶著一絲不忍。
夏荷的回應更低，帶著憂慮：“……裴將軍……聽說中了……埋伏……萬箭穿心……就吊著一口氣了……太可憐了……那可是夫人的……”
后面的話模糊下去。
蘇婉的身體驟然僵住，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
裴將軍？裴淮安！
這個名字如同鑰匙，瞬間打開了腦海里塵封的記憶閘門。屬于原主的、濃烈而清晰的感情碎片洶涌而出。裴淮安，原主青梅竹馬的表哥，那個在她嫁入王府前，曾溫柔許諾過要帶她遠走高飛的白月光。他一直戍守在北境肅州邊關(guān)！萬箭穿心？吊著一口氣？
一股巨大的悲慟和憤怒猛地攫住了蘇婉的心！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眼眶瞬間酸澀滾燙，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這強烈的情緒來自原主殘存的意識，也來自她對一個無辜生命可能即將逝去的本能同情。
為什么偏偏是裴淮安？在蕭凜剛剛因為她“想回去”而雷霆震怒之后？在她被嚴密囚禁的當口？
電光石火間，一個冰冷而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鉆入腦海！
是他！一定是蕭凜！
除了這個手握生殺大權(quán)、視人命如草芥、對她病態(tài)占有的攝政王，還有誰會如此精準地拔掉這根在她心底的刺？用如此狠絕殘忍的手段！
連日積累的恐懼、壓抑、無助，在這一刻被點燃，轟然爆發(fā)成燎原的怒火！理智的堤壩瞬間被沖垮。
蘇婉猛地從軟榻上彈起，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幼獸，赤著腳就沖向緊閉的殿門。她用盡全身力氣，雙手瘋狂地拍打著那厚重的、象征禁錮的朱漆大門！
“蕭凜！蕭凜你給我出來！你出來！”
她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悲痛而尖銳嘶啞，帶著哭腔，在空寂的殿堂內(nèi)回蕩，顯得格外凄厲。
“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派人去了肅州？是不是你對淮安哥哥下了毒手？蕭凜！你這個瘋子！魔鬼！你怎么可以這么狠毒？你怎么可以？！”
門外的侍衛(wèi)顯然沒料到一貫安靜柔順的夫人會突然爆發(fā)如此駭人的動靜，一時有些慌神，隔著門板急促地勸阻：“夫人息怒！夫人請慎言！王爺他……”
“你給我閉嘴！”蘇婉厲聲打斷，指甲在光滑的門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響，不管不顧地繼續(xù)嘶喊，“蕭凜！我知道你在外面！你聽見了沒有？你給我滾出來！你回答我！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劊子手！你……”
“吱呀——”
沉重的殿門，在她幾乎力竭的嘶喊和瘋狂的拍打聲中，突然向內(nèi)打開了一條縫隙。
門外站著的，正是蕭凜。
他不知何時來的，又在那里站了多久。依舊是一身玄色常服，襯得臉色愈發(fā)蒼白，長睫低垂，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緒。他就靜靜地站在那里，無聲無息，像一尊沒有溫度的玉雕，周身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低氣壓。
蘇婉拍門的手僵在半空，猝然的開門讓她因慣性向前踉蹌了一步。她猛地抬頭，對上蕭凜的眼睛。那雙眼睛不再是上次見面時那種燃燒的猩紅，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幽邃，平靜得可怕，像暴風雨來臨前死寂的海面。
他身后跟著的王府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周顯，一臉凝重，額角滲出汗珠，眼神復雜地看了一眼狀若瘋狂的蘇婉，隨即又迅速低下頭。
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蘇婉急促的喘息聲清晰可聞。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蕭凜的薄唇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那不是笑。那弧度冰冷而僵硬，帶著一種荒誕的扭曲感，更像是一種絕望的自嘲。
他抬起眼，目光終于落在蘇婉那張因憤怒和淚水而狼狽不堪的臉上。他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如同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卻比任何怒吼都更讓人心驚肉跳。
“是?！?/p>
一個字，清晰無比，砸在蘇婉心上。
他頓了頓，微微歪了歪頭，像是在認真品味這個字帶來的毀滅感。
“我很卑鄙?！彼^續(xù)說，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奇異的誠懇，仿佛在剖析自己最不堪的罪行，“手段下作，心如蛇蝎……阿婉，你說得都對?！?/p>
蘇婉渾身冰冷，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她死死地盯著他，等著他暴怒的辯解或冷酷的威脅。
然而，下一瞬，蕭凜向前邁了一步，逼近她。他身上那種混合著冷香和硝煙的氣息瞬間將她包裹。他伸出手，冰冷的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拭去她臉頰上滾燙的淚痕。
他的動作極其輕柔，眼神卻執(zhí)拗得近乎瘋狂，死死鎖住她的眼睛，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偏執(zhí)：
“……但我不能沒有你?！?/p>
所有的控訴、所有的憤怒、所有的力氣，在這一句話和他指尖冰涼的觸感下，轟然崩塌。蘇婉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頭，身體晃了晃，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寒意席卷了她。她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張俊美卻扭曲的臉，只覺得一股滅頂?shù)慕^望將自己徹底淹沒。
這不是輸贏的問題。
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她根本無法理解的瘋狂。
蕭凜平靜卻瘋狂地承認了裴淮安的“慘劇”后，并未久留。他深深地看了蘇婉最后一眼，那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仿佛要將她此刻崩潰的模樣刻進骨髓，然后便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離去。
厚重的殿門再次沉沉合攏。
蘇婉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絲力氣，沿著冰冷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剛才那場激烈的爆發(fā)耗盡了她所有的氣血和勇氣，此刻只剩下無盡的冰冷和茫然。
蕭凜那句“不能沒有你”如同魔咒，在她腦中盤旋不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粘膩感。她無法理解，一個視人命如草芥的人，怎么能把這樣一句本該纏綿的話語，說得如此絕望又如此恐怖？他的愛，本身就是一種致命的枷鎖。
嘉寧居的日子徹底變成了一潭凝固的死水。春桃和夏荷變得更加沉默謹慎，連走路都踮著腳尖。殿內(nèi)殿外死寂一片，只有每日按時送來的精致膳食提醒著時間的流逝。
蘇婉不再嘶喊，不再試圖聯(lián)系外界。她安靜得像一個精致的木偶，按時吃飯，按時睡覺，大部分時間只是坐在窗邊，望著那片被高墻切割的天空，眼神空洞。她在積蓄力量，也在等待一個渺茫的機會。
蕭凜似乎將她遺忘在了這華麗的牢籠里，再未踏足嘉寧居一步。這種刻意的忽視，反而讓蘇婉心中那點微弱的希望火苗重新燃起?；蛟S，他只是一時氣昏了頭？或許，時間能沖淡他的偏執(zhí)？
這個念頭支撐了她足足半個月。
直到一個雨夜。
凄冷的秋雨敲打著屋檐，發(fā)出單調(diào)而催眠的滴答聲。夜色濃稠如墨，將一切都包裹在濕冷的黑暗里。
蘇婉蜷縮在寬大的拔步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個大膽的念頭在她心中反復盤旋，越來越清晰：就是今晚！雨聲是最好的掩護，夜色是最佳的屏障。趁著守衛(wèi)可能松懈，趁著蕭凜早已將她拋之腦后！
她悄然起身，沒有點燈。白日里，她已仔細觀察過偏殿一處不起眼的窗栓。那扇窗對著王府最偏僻的后花園角落，窗外是一叢茂密的、常年無人打理的修竹，足以短暫遮蔽身形。窗栓有些老舊，她利用每日梳妝時藏起的一根細小的銀簪，反復嘗試了多次，終于摸清了開啟它的竅門。
黑暗中，她的心跳如同擂鼓。她摸索到偏殿窗邊，屏住呼吸，用簪尖極其小心地撥弄著窗栓。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伴隨著巨大的風險。終于，“咔噠”一聲細微的輕響，在雨聲的掩蓋下幾不可聞。
窗栓松開了！
一絲夾雜著泥土腥氣的冰冷夜風瞬間涌入。蘇婉的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她用力推開窗戶，毫不猶豫地翻身而出。冰冷的雨水立刻打濕了她的衣衫，刺骨的寒意讓她打了個哆嗦。她不敢停留，借著竹林的掩護，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記憶中王府側(cè)門的方向狂奔。
雨水模糊了視線，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來撕裂般的疼痛。濕滑的青石板路幾次讓她險些跌倒。她只有一個念頭：跑！離開這個瘋子！離開這座吃人的牢籠！
就在她沖過一道月洞門，王府高大的側(cè)門在昏暗的燈籠光下已隱約可見時——
一道勁風毫無征兆地從斜刺里襲來！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
蘇婉甚至來不及驚呼，只覺得腰間一緊，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大力量瞬間將她拖離地面！冰冷的雨水混合著濃烈的、幾乎刻入骨髓的冷香氣息瞬間將她吞噬。
天旋地轉(zhuǎn)！
她被重重地摜在冰冷濕漉的廊柱之上！
背部撞擊的劇痛讓她悶哼出聲，眼前金星亂冒。冰冷的雨水順著臉頰滑落，模糊了視線。她驚恐地抬眼。
是他！
蕭凜！
他就站在她面前，近在咫尺。一身墨色勁裝已被雨水浸透，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線條。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臉頰邊，不斷有水珠沿著他深刻凌厲的下頜線滴落。他沒有打傘，就這樣站在瓢潑大雨中。
那雙眼睛，在昏暗的燈籠光下，比這冰冷的雨夜更加森寒。
沒有憤怒，沒有質(zhì)問。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見底的黑色漩渦，仿佛要將她的靈魂都吸進去。他就這樣死死地盯著她，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沉重。
冰冷的恐懼如同毒蛇，瞬間纏繞住蘇婉的心臟，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下意識地想要掙扎后退，身體卻被一股無形的威壓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雨聲中，他緩緩抬起了手。
修長、冰冷、沾滿雨水的手指，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力度，猛地攫住了她的下頜！力道之大，迫使她不得不仰頭，對上他那雙深不見底、醞釀著風暴的眼眸。
他沒有大吼，聲音甚至比這雨聲更冷，更沉，一字一句，如同淬了毒的冰棱，清晰地鑿進她的耳膜：
“阿婉，聽著?！?/p>
“逃一次，斷一指。”
那冰冷的語調(diào)，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殘酷宣判。
蘇婉瞳孔驟縮，渾身血液瞬間冰涼！斷……斷指？！
她還沒來得及從這極度恐怖的威脅中回過神，攫住她下頜的手猛地松開，下一秒，一條冰冷的、沉重的玄鐵鏈條如同毒蛇般纏繞上她的腰身！鏈條的另一端，牢牢鎖在他的手腕上！
緊接著，一股巨大的力量傳來！她整個人被一股近乎粗暴的力道狠狠拖入一個冰冷堅硬、卻又無比熟悉的懷抱！蕭凜的手臂如同鋼鐵澆筑的囚籠，死死地將她勒緊，緊到她肋骨生疼，緊到她幾乎喘不過氣！
他的臉埋進她濕透的頸窩，滾燙的呼吸噴灑在她冰涼的皮膚上，帶著一種失控的戰(zhàn)栗和絕望的嘶啞，聲音破碎地在雨夜中響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摳出來：
“你想都別想……”
“死……也不行！”
冰冷的雨水沖刷著兩人緊貼的身體，沉重的鏈條發(fā)出細微的碰撞聲。蘇婉被他死死禁錮在懷里，身體的冰冷遠不及心底蔓延開來的無邊寒意。斷指的威脅言猶在耳，而此刻這勒得她幾乎窒息的擁抱，更像是一場無聲的凌遲。
她像一具失去靈魂的木偶，被他用那條沉重的玄鐵鏈條拖拽著，踉踉蹌蹌地穿過冰冷的雨幕，回到了那座華麗而絕望的宮殿——嘉寧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