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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言把裝著精鹽的陶罐抱在懷里,指尖劃過冰涼的罐壁,心里像揣了只蹦跳的兔子。

白花花的鹽粒在暮色里泛著柔和的光,每一粒都像是用雪捏成的,透著股尋常粗鹽沒有的清潤氣。

他蹲在院角的老槐樹下,盯著陶罐發(fā)愣,盤算著這鹽該怎么變成銅錢。

“直接去鎮(zhèn)上鹽鋪?不行不行?!?/p>

他搖搖頭,原主的記憶里,鹽鐵官營的規(guī)矩嚴得很,連挑夫私藏半袋粗鹽都可能被打板子。

他這成色扎眼的精鹽,往鋪子里一擺,不像是賣鹽,倒像是自投羅網(wǎng)。

“找尋常農(nóng)戶換糧食?”

又覺得虧得慌,這鹽的成色,換十斗糙米都綽綽有余,可農(nóng)戶們哪見過這么金貴的東西,怕是只當他拿了堆不值錢的白沙子。

思來想去,腦子里浮出石頭叔的身影。

這些年石頭叔和林嬸待他如親兒子,別說半罐鹽,就是家里最后一碗米,也會分他大半。

更重要的是,石頭叔看著沉默寡言,可村里大小糾紛,只要他往那一站,再橫的漢子也得收斂三分。

那不是蠻力,是種讓人信服的沉穩(wěn)。

“就找石頭叔。”

石言拍板,抱著鹽罐就往隔壁院跑,籬笆門 “吱呀” 一聲撞在墻上,驚得林嬸家的老母雞撲棱棱飛起來。

石頭叔正在院里劈柴,斧頭起落間,木柴 “咔嚓” 斷裂的聲響格外干脆。

他光著膀子,古銅色的脊梁上淌著汗珠,在夕陽下像涂了層油。聽見動靜,回頭看見石言抱著個陶罐,臉上的汗珠子比罐里的鹽粒還亮。

“成了?”

石頭叔放下斧頭,用粗布巾擦了擦手。

石言把陶罐往石桌上一放,揭開蓋子,一股清冽的咸香立刻漫開來。

雪白的鹽粒在罐底鋪得平平整整,像鋪了層碾碎的霜花。

“您看!這叫精鹽,比鎮(zhèn)上賣的好十倍!” 他捏起一小撮,迎著光遞過去,“一點雜味都沒有,您嘗嘗?”

石頭叔捻起幾粒放進嘴里,眉頭先是一挑,隨即慢慢舒展:“嗯,確實干凈。”

他拿起木勺,舀起半勺鹽掂了掂,“這成色,怕是能抵得上官鹽里的上上品了。”

“那您說,能賣多少錢?”

石言湊過去,眼睛亮得像兩顆鹽粒。

“錢是能賣不少,” 石頭叔把鹽倒回罐里,蓋好蓋子,

“但你得想明白,鹽鐵官營,私賣精鹽是掉腦袋的事。你一個半大孩子,揣著這東西出去,怕是走不出二里地,就得被人盯上?!?/p>

石言的興奮勁兒頓時涼了半截,耷拉著腦袋:“那咋辦?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它擱壞吧?”

他琢磨了一會兒,猛地抬頭,“叔,您能不能幫我?我知道您人面廣,又沉穩(wěn),肯定比我靠譜。”

石頭叔看著他急切的模樣,沉默了片刻,斧頭在手里轉了個圈:“你信得過我?”

“您和嬸是我最信得過的人!”

石言說得懇切,原主記憶里,多少次餓肚子,都是石頭叔悄悄塞給他半個窩頭;

冬天凍得睡不著,是林嬸連夜縫了件棉背心。這份情分,比罐里的鹽還實在。

石頭叔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這小子,倒會給我戴高帽?!?/p>

他站起身,望著村口的方向,“村東頭那幾個粟特胡商,常年走南闖北,啥違禁的東西沒倒騰過?他們膽子大,也識貨,或許敢收?!?/p>

“胡商?”

石言想起那些高鼻深目的商人,敲著羊皮鼓,身上總帶著股說不清的香料味,“他們給價公道嗎?”

“不好說,” 石頭叔拿起斧頭,繼續(xù)劈柴,

“胡商精得很,但只要東西好,不怕他們不出價。不過得編個說法,不能說是你熬的。”

石言眼睛一轉,湊到石頭叔耳邊:“要不就說,這是從終南山深處采來的‘雪酥鹽’?是山里頭的老道用晨露和雪水凝練的,一年就出這么點,能安神,還能治腹脹。越玄乎越好,把它說得跟仙藥似的!”

石頭叔被他這機靈勁兒逗得哈哈大笑,斧頭差點劈歪:“你這腦子,不去當貨郎可惜了。行,就按你說的來。明兒我去會會他們,保準給你賣個好價錢?!?/p>

第二天一早,石頭叔揣著個小布包出門了。

石言在家坐立難安,一會兒跑去村口望,一會兒回來盯著鹽罐發(fā)呆,連小石頭來喊他去掏鳥窩都沒心思。

直到日頭爬到頭頂,才看見石頭叔慢悠悠地晃回來,手里的布包鼓囊囊的,走路都帶著響。

“叔!咋樣?”

石言像只小尾巴似的跟上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石頭叔沒說話,徑直走進石言家,關上門,把布包往桌上一倒 。

“嘩啦” 一聲,一串銅錢滾了出來,堆在一起,足有小半尺高。

“多少?” 石言數(shù)得眼花繚亂,手指都在抖。

“五百文?!?/p>

石頭叔拿起個銅錢,在手里掂了掂,“那領頭的胡商叫穆薩,剛開始只肯出兩百,說這鹽雖好,終究是私貨。我就按你說的,編了套終南山老道煉鹽的說法,說這叫‘雪酥鹽’,用晨露熬了四十九天,能解肉毒、潤腸胃,長安的達官貴人都搶著要。”

他頓了頓,嘴角帶著點笑意:“那穆薩也是個識貨的,捏了點放嘴里,咂摸半晌,又跟旁邊的伙計嘰里呱啦說了陣胡語,最后加到五百文。還說要是有貨,下次給六百?!?/p>

“五百文!” 石言差點跳起來,這相當于普通農(nóng)戶大半年的收入了!

他拿起幾枚銅錢,對著陽光照,銅錢上的字跡清晰可見,“叔,您太厲害了!”

“厲害的是你這鹽?!?石頭叔把銅錢攏到一起,用布包好,塞進石言手里,“拿著吧,這是你應得的?!?/p>

他忽然想起什么,“對了,那穆薩還問我要煉鹽的法子,說愿出十貫錢買。我沒應,只說這是祖?zhèn)鞯氖炙?,給座金山也不賣?!?/p>

石言心里一緊,十貫錢可不是小數(shù)目,足夠買幾畝好地了。

但他知道,這法子一旦泄露,麻煩只會更多。“叔做得對!這法子絕不能外傳?!?/p>

“你打算接下來咋辦?” 石頭叔看著他。

“再進些粗鹽,多熬點精鹽?!?石言握緊錢袋,“這次我想多買幾斗,爭取熬出一整罐,賣到長安去!”

石頭叔眉頭微皺:“你還想去城里?前幾天遇劫的事忘了?”

“沒忘,” 石言撓撓頭,“但城里粗鹽多,還便宜。要不…… 我跟王大叔的驢車去?”

“不用,” 石頭叔站起身,“明天我陪你去。正好我也想進城買些農(nóng)具,順便跟你看看鹽鋪的行情?!?/p>

石言又驚又喜:“真的?謝謝叔!”

他看著手里沉甸甸的錢袋,心里盤算著要買多少粗鹽,要不要再買個新陶罐 —— 那破罐總擔心熬著熬著就裂開。

當天晚上,石言把銅錢仔細分成三份:

一份藏在床板下,留著進貨;

一份用布包好,悄悄塞進林嬸家的門縫里 , 算是還了之前借的二十文,也表表心意;

最后一份揣在懷里,打算明天進城時用。

夜深人靜,石家村陷入沉睡,只有偶爾的狗吠和蟲鳴。

石頭叔家的燈早就滅了,林嬸的鼾聲均勻起伏。

石頭叔躺在炕上,眼睛閉著,呼吸平穩(wěn),仿佛早已睡熟。

院墻外,有極輕的腳步聲在徘徊,踩在草葉上發(fā)出 “窸窸窣窣” 的響動,像只偷雞的黃鼠狼。

那影子在墻外晃了兩圈,似乎想往里看,又忌憚著什么,遲遲不敢靠近。

石頭叔的手指在被子上輕輕動了動,指節(jié)微微收緊。

他能聽出,那腳步聲很輕,卻帶著股刻意的沉重,像是在模仿路人,反而顯得更可疑。

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墻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在村西頭的方向。

石頭叔依舊躺著沒動,直到確認那影子徹底走遠,才緩緩睜開眼。

月光透過窗紙,在他臉上投下淡淡的光影,那雙平時看著溫和的眼睛里,此刻閃過一絲銳利的光,像藏在鞘里的刀,瞬間亮了又暗下去。

他輕輕起身,走到窗邊,撩開一條縫隙往外看。夜色濃稠,村口的老槐樹像個沉默的巨人,風一吹,樹葉 “沙沙” 作響,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但石頭叔知道,今晚這影子,十有八九是沖那 “雪酥鹽” 來的。

或許是穆薩的人,想探探底細;也可能是村里的有心人,聽見了風聲。

他回到炕上,重新躺下,卻再沒了睡意。

黑暗中,他低聲對自己說:“看來,這小子的麻煩,才剛剛開始?!?/p>


更新時間:2025-08-14 12:4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