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王妃的靈位入了宗祠后,湘王府的庭院更顯蕭索。朱瞻墡每日除了處理府中庶務(wù),便是去書房陪朱柏對弈。棋盤上的黑白子交錯,往往一局未了,便會陷入長久的沉默——兩人心里都清楚,這看似平靜的日子,不過是暴風(fēng)雨前的暫歇。
五月初的一個午后,南京城突降暴雨。豆大的雨點(diǎn)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作響,遠(yuǎn)處的天際滾過悶雷,將庭院里的芭蕉葉打得翻卷。朱瞻墡正幫朱柏整理荊州送來的軍報,忽然聽到院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來福驚慌的呼喊。
“王爺!小爺!宮里……宮里出事了!”
朱柏捏著軍報的手指猛地收緊,紙頁被攥出褶皺。朱瞻墡心頭一沉,快步迎出去,只見來福渾身濕透,臉色慘白如紙,手里緊緊攥著一張明黃的諭旨,邊角已被雨水泡得發(fā)皺。
“是王公公親自送來的,說……說陛下凌晨駕崩了!”來福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太孫殿下已經(jīng)繼位,傳旨讓諸王……諸王即刻入京奔喪!”
“駕崩”二字像驚雷在耳邊炸響,朱瞻墡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朱元璋終究還是走了。而朱允炆繼位后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召諸王入京——這哪里是奔喪,分明是鴻門宴!
朱柏不知何時已走到門口,接過諭旨,指尖劃過“洪武三十一年閏五月初十日”的落款,久久沒有說話。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水痕,他的背影在雨幕中顯得格外孤寂。
“父王……”朱瞻墡想說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被堵住一般。
朱柏緩緩轉(zhuǎn)過身,眼中沒有淚,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收拾東西,我們?nèi)デG州?!?/p>
“現(xiàn)在就走?”朱瞻墡愣住了??怪疾蛔瘢墒撬雷?。
“現(xiàn)在就走?!敝彀氐恼Z氣不容置疑,“這道旨意,是催命符。我們?nèi)袅粼谀暇?,不出三日,必步周王后塵?!彼麑⒅I旨揉成一團(tuán),扔進(jìn)旁邊的雨水里,“告訴王煥,讓他帶五百精兵在長江渡口接應(yīng),對外只說是‘護(hù)送世子回荊州養(yǎng)病’?!?/p>
“那您呢?”朱瞻墡抓住他的衣袖,心頭涌上強(qiáng)烈的不安。
朱柏拍了拍他的手背,露出一抹苦澀的笑:“我是藩王,不能走。但你必須走。荊州是我們最后的根,你得替我守住。”
“我不走!要走一起走!”朱瞻墡的聲音帶著哭腔。他明白朱柏的用意——留下,是為了穩(wěn)住朱允炆,為他爭取脫身的時間。
“聽話?!敝彀氐难凵耋E然嚴(yán)厲,“你是湘王世子,這是你的責(zé)任!”他從懷里掏出一枚虎符,塞進(jìn)朱瞻墡手中,“這是荊州衛(wèi)的調(diào)兵符,拿著它,王煥會聽你的。記住,到了荊州,緊閉城門,無論南京傳來什么消息,都不要相信,不要出兵?!?/p>
朱瞻墡攥著冰涼的虎符,指甲幾乎嵌進(jìn)肉里。他知道朱柏說的是對的,可眼睜睜看著父親留下赴險,心如刀割。
“父王,您一定要保重?!彼煅手蛳?,重重叩首。
“去吧。”朱柏別過臉,揮了揮手,“讓來福陪你走,他熟悉水路?!?/p>
朱瞻墡不敢再多留,轉(zhuǎn)身沖進(jìn)雨里。來福早已備好馬車,兩人換上粗布衣衫,扮作尋常商人,趁著暴雨的掩護(hù),從王府后門悄悄離開。馬車駛離南京城時,朱瞻墡回頭望了一眼,城墻在雨幕中若隱若現(xiàn),像一頭沉默的巨獸。他不知道這一別,是否還能再見到父親。
長江渡口的風(fēng)浪極大,濁浪拍打著碼頭的石階,濺起丈高的水花。王煥帶著五百精兵早已等候在那里,見朱瞻墡來了,立刻躬身行禮:“末將參見小世子!”
“王將軍,事不宜遲,我們快走!”朱瞻墡跳上一艘快船,雨水打在臉上,冰冷刺骨。
船剛離岸,就見遠(yuǎn)處傳來火把的光亮,隱約能聽到“抓刺客”的呼喊——顯然,朱允炆已經(jīng)察覺他們跑了。
“揚(yáng)帆!全速前進(jìn)!”王煥拔劍指向荊州方向,厲聲喝道。
快船劈開浪濤,像一支離弦的箭,順流而下。朱瞻墡站在船頭,望著越來越遠(yuǎn)的南京城,心中一片茫然。父親的囑托、虎符的重量、未知的前路……像一座座大山壓在他肩上。
雨還在下,江風(fēng)裹挾著水汽,灌入領(lǐng)口。朱瞻墡握緊手中的虎符,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再也不是那個可以在父親羽翼下讀書練字的少年了。他必須長大,必須扛起湘王府的重?fù)?dān),必須在這亂世中,為自己和族人搏出一條生路。
船行至夜半,雨勢漸歇。一輪殘月從云層中探出頭,照亮江面。朱瞻墡望著水中破碎的月影,忽然想起蘇王妃臨終前塞給他的錦囊。他掏出來,打開一看,里面除了平安符,還有一張小紙條,上面是母親清秀的字跡:“守心,守土,守仁?!?/p>
三個字,像三盞燈,在他心中亮起。
他將錦囊貼身收好,轉(zhuǎn)身對王煥道:“王將軍,傳令下去,明日天亮后,讓斥候加快速度,打探南京和荊州的消息。我們……要做好最壞的打算?!?/p>
王煥重重點(diǎn)頭:“末將遵命!”
快船在夜色中繼續(xù)前行,船頭破開的浪花泛著白沫,仿佛在訴說著前路的艱險。朱瞻墡站在船頭,任憑江風(fēng)吹拂著頭發(fā),眼神卻漸漸變得堅定。
南京的宮墻內(nèi),新帝登基,暗流洶涌。
荊州的土地上,風(fēng)雨欲來,危機(jī)四伏。
而他,朱瞻墡,將帶著父親的期望,母親的遺愿,和自己的信念,駛向那片未知的戰(zhàn)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