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皇宮回湘王府的路，走得格外漫長。街面上的巡邏兵丁依舊不少，但看他的眼神已沒了先前的警惕，想來王瑾的命令已傳到各處。朱瞻墡沒有乘車，只是沿著街邊慢慢走，春日的陽光落在身上，卻暖不透心底的寒意。
快到王府時，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朱柏站在門口的石階上。他穿著件藏青色的常服，鬢角似乎又添了些白發(fā)，見朱瞻墡走來，原本緊繃的臉終于松了些，卻沒像尋常父親那樣迎上來，只是站在原地望著他。
“父王?！敝煺皦幾叩浇埃硇卸Y，喉嚨有些發(fā)緊。
朱柏嗯了一聲，轉(zhuǎn)身往府里走，聲音低沉：“進(jìn)去說?！?/p>
穿過熟悉的庭院，廊下的臘梅早已謝了，只剩光禿禿的枝椏指向天空。朱瞻墡跟著朱柏進(jìn)了書房，剛坐下，就見來福端來兩碗熱茶，手還在微微發(fā)顫——顯然是嚇壞了。
“宮里的事，王瑾都跟我說了。”朱柏端起茶盞，卻沒喝，只是看著裊裊升起的熱氣，“你在皇爺爺面前說的那些話，很冒險。”
“兒臣知道。”朱瞻墡低著頭，“但當(dāng)時沒有更好的辦法。”
“是啊，沒有更好的辦法?！敝彀貒@了口氣，放下茶盞，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一絲愧疚，“是父王沒用，讓你一個孩子沖到前面去。”
“父王別這么說?！敝煺皦庍B忙道，“保護(hù)王府，本就是兒臣的責(zé)任?！?/p>
朱柏沒再說話，只是從書案下取出一個木盒，推到他面前：“打開看看?！?/p>
盒子里是一枚玉佩，質(zhì)地溫潤，上面雕刻著一只展翅的雄鷹，正是湘王府的象征。朱瞻墡認(rèn)得，這是朱柏的貼身之物。
“這是……”
“從今日起，府里的事，你多幫著打理些?！敝彀氐穆曇魩е唤z疲憊，“武昌衛(wèi)和荊州衛(wèi)的人，你也多接觸。張勝和王煥都是可靠的人，將來……或許能幫上你?！?/p>
朱瞻墡的心猛地一沉。朱柏這話的意思，像是在交代后事。他抬頭想反駁，卻見朱柏?cái)[了擺手，眼神里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皇爺爺?shù)纳眢w，撐不了多久了?！敝彀氐穆曇魤旱煤艿?，幾乎只有兩人能聽見，“允炆的性子，你也見識了。他登基后，絕不會容下我們這些藩王。我們能做的，只有早做準(zhǔn)備。”
“準(zhǔn)備……什么？”朱瞻墡的聲音有些發(fā)顫。他知道朱柏指的是什么，卻不敢說出口。
“守住荊州。”朱柏的目光變得銳利，“那是我們朱家的根，也是最后的退路。無論將來南京城變成什么樣，只要荊州還在，我們就還有活路?！?/p>
朱瞻墡握緊了手中的玉佩，冰涼的觸感讓他瞬間清醒。他明白了朱柏的用意——不是要謀反，而是要自保。在即將到來的風(fēng)暴中，守住封地，護(hù)住家人，已是最大的奢望。
“兒臣明白。”他鄭重地點(diǎn)頭。
這時，蘭心匆匆跑進(jìn)來，臉色發(fā)白：“王爺，小爺，王妃她……她又咳血了！”
朱瞻墡心里一緊，跟著朱柏快步往靜姝院跑。進(jìn)了內(nèi)屋，就見蘇王妃躺在榻上，臉色慘白如紙，嘴角還帶著血跡，幾個丫鬟圍著她，手足無措地抹著眼淚。
“快傳太醫(yī)！”朱柏嘶吼道，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慌亂。
朱瞻墡沖到床邊，握住蘇王妃冰涼的手。她緩緩睜開眼，看到他，嘴角勉強(qiáng)扯出一絲笑意：“墡兒……你回來了……”
“娘，我回來了，您別怕，太醫(yī)馬上就來。”朱瞻墡的眼眶紅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蘇王妃輕輕搖了搖頭，從枕下摸出一個小小的錦囊，塞到他手里：“這是……你出生時，娘求的平安符……帶著它，別弄丟了……”
話音未落，她的手便垂了下去，眼睛永遠(yuǎn)地閉上了。
“娘！”朱瞻墡失聲痛哭。
朱柏站在床邊，身體晃了晃，強(qiáng)撐著沒倒下，眼圈卻紅得嚇人。整個靜姝院一片哭聲，連窗外的風(fēng)都仿佛帶著嗚咽。
太醫(yī)趕來時，蘇王妃已經(jīng)沒了氣息。他診脈后，搖了搖頭，對著朱柏躬身道：“王爺節(jié)哀，王妃娘娘……是積勞成疾，油盡燈枯了?！?/p>
蘇王妃的葬禮辦得很簡單。朱元璋派王瑾送來一幅挽聯(lián)，朱允炆也派人送了祭品，周王府的人在被遷往云南前，托人捎來一束白菊。其余的藩王，大多是派個下人來象征性地吊唁——誰都知道湘王府的處境，不敢走得太近。
葬禮結(jié)束后，朱柏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三天三夜沒出來。朱瞻墡獨(dú)自處理著府里的事，安排下人收拾蘇王妃的遺物，與武昌、荊州兩地的人通信，囑咐他們加強(qiáng)戒備。他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臉上再沒了少年人的稚氣，只剩下與年齡不符的沉穩(wěn)。
第四天清晨，朱柏終于走出了書房。他眼下烏青，頭發(fā)花白了大半，卻眼神清明，見了朱瞻墡，遞給他一封密信。
“這是燕王派人送來的，昨晚剛到。”朱柏的聲音平靜無波。
朱瞻墡拆開信，上面只有寥寥數(shù)語：“南京風(fēng)云將起，湘王若愿相助，共保宗室，北平愿為后盾?！?/p>
朱棣果然也在布局！朱瞻墡的心沉了下去。這封信，是拉攏，也是試探。一旦回信，就成了朱允炆眼中的“鐵證”；可若是不回，又會得罪朱棣，斷了一條潛在的退路。
“父王打算怎么辦？”他問道。
朱柏走到窗前，望著庭院里那幾株光禿禿的梅枝，緩緩道：“燒了吧?！?/p>
“燒了？”
“嗯。”朱柏點(diǎn)頭，“我們不幫任何人，也不惹任何人。守好自己的荊州，等?！?/p>
等什么？朱瞻墡沒問。他知道，朱柏在等朱元璋的身體徹底垮掉，等南京城的局勢徹底明朗，等一個能讓湘王府活下去的時機(jī)。
朱瞻墡點(diǎn)燃火折子，將密信湊了上去。火苗舔舐著信紙，將朱棣的字跡燒成灰燼，隨風(fēng)飄散。
窗外的陽光透過云層照進(jìn)來，落在父子二人身上，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蒼涼。朱瞻墡看著朱柏蒼老的背影，忽然明白，第一卷的落幕，不是結(jié)束，而是另一場更艱難的開始。
長江的春汛還在繼續(xù)，北平的暗流仍在涌動，南京的宮墻內(nèi)，權(quán)力的游戲尚未終局。而他，朱瞻墡，湘王世子，將帶著母親的平安符，父親的囑托，和自己的決心，一步步走下去。
前路或許布滿荊棘，但他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