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宅書房厚重的紫檀木門在身后無聲合攏,隔絕了外面世界最后的光線和聲響。
空氣里昂貴的沉水香,此刻聞起來像腐朽棺木的氣息。
父親坐在寬大的皮椅里,背對著我,面朝落地窗外那片精心打理卻毫無生機的庭院。
夕陽的余暉將他挺直的背影拉得很長,投在地毯上,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冰冷的鐵柵欄。
“事情,暫時壓下去了?!?/p>
父親的聲音平穩(wěn)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像在宣讀一份無關緊要的財務報告:
“楚家雖然不滿,但楚瑤的名聲更重要?!?/p>
“媒體那邊,該閉嘴的都閉嘴了?!?/p>
“網(wǎng)上的痕跡,也清理干凈了?!?/p>
代價呢?
我的心在胸腔里沉墜,冰冷一片。
肩胛的傷口在昂貴藥膏的掩蓋下依舊隱隱作痛,提醒著那場未能成功的滅口和隨之而來的滔天巨浪。
父親緩緩轉(zhuǎn)過身。
窗外的殘陽在他臉上投下深刻的陰影,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在昏暗中閃爍著一種令人心寒的、掌控一切的冷酷光芒。
他看著我,目光像冰冷的解剖刀,審視著我這個剛從醫(yī)院接回、險些讓家族百年基業(yè)毀于一旦的“殘次品”。
“至于你,”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最終判決的意味:
“從今天起,沒有我的允許,不準踏出顧宅一步?!?/p>
“斷絕與外界所有不必要的聯(lián)系?!?/p>
“你的職責,就是在這里,學習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直到……”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絲極其冷酷的弧度,接著說:
“直到你真正明白,‘顧承硯’這三個字,意味著什么?!?/p>
沒有咆哮,沒有怒斥。
只有冰冷的囚禁令。
這棟金碧輝煌、守衛(wèi)森嚴的宅邸,從此就是我的牢籠。
顧氏集團的權柄,就是鎖住我的鐐銬。
我存在的全部意義,就是作為“顧承硯”這個符號,活在這片腐朽的陰影里,直到徹底被同化,或者腐朽。
永囚顧氏。
呵。
我垂下眼瞼,遮住眼底那片死寂的荒蕪。
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左肩的傷口在無聲地抽痛。
沉默,是我唯一能給出的回應。
-
三天后。
深秋的燕京南站,空氣里彌漫著煤煙、鐵銹和離別的蕭索氣味。
巨大的穹頂下,人聲鼎沸,廣播里機械的女聲冰冷地播報著車次信息。
我隱匿在站臺盡頭一根粗壯的、冰冷的大理石柱后,像一道見不得光的影子。
黑色大衣的領子高高豎起,寬檐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
陸辰穿著不起眼的夾克,像一堵沉默的墻,擋在我側(cè)前方,警惕地掃視著周圍。
他的存在,是父親對我最后一點“恩賜”——允許我來送這場“流放”,確?!拔埸c”被徹底清除。
遠處,進站口的方向。
那個熟悉的身影,終于出現(xiàn)了。
林婉。
她只提著一個簡單的舊行李箱,背著一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
深秋的風卷起站臺上零星的落葉,吹拂著她單薄的外套和散落的發(fā)絲。
她的父親——林建國,那個清瘦儒雅的男人,臉色雖然依舊帶著一絲大病初愈的蒼白,但精神尚可。
他走在林婉身邊,低聲說著什么,眼神里充滿了憂慮和不舍。
她沒有穿我買給她的任何一件衣服。
那身樸素的、甚至有些寒酸的裝扮,像是對顧家、對我無聲的控訴和徹底的割裂。
她的腳步很穩(wěn),脊背挺得筆直,一步一步,朝著即將載她遠離這個噩夢深淵的列車走去。
距離很遠,隔著熙攘的人群和冰冷的鐵軌。
但我仿佛能清晰地看到她低垂的眼睫,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嘴唇,還有那周身縈繞的、揮之不去的疲憊和……一種塵埃落定后的死寂平靜。
她走到車廂門口,停下腳步。
林父似乎還在囑咐著什么,她微微側(cè)頭聽著,然后輕輕點了點頭。
她的目光,如同掃描儀,緩緩掃過嘈雜的站臺,掃過那些陌生的、匆忙的面孔。
有那么一瞬間,她的視線似乎掠過了我藏身的這根冰冷石柱。
心臟在那一刻驟然停止了跳動!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貼在石柱冰冷的陰影里,連呼吸都屏住了。
她會看見嗎?看見這個躲在陰影里、像老鼠一樣的我?
她的目光沒有停留,像掠過一片無關緊要的塵埃,平靜地收了回去。
她最后擁抱了一下父親,然后,轉(zhuǎn)身,踏上了列車的臺階。
身影消失在車廂門內(nèi)。
巨大的、冰冷的失落感瞬間將我吞沒,比肩胛的槍傷更痛。
陸辰無聲地遞過來一個普通的牛皮紙信封,很薄。
我接過,指尖冰涼。信封上沒有署名,里面只有一張對折的白紙。
展開。
上面只有一行字,打印的宋體,冰冷而決絕:
“別回頭?!?/p>
落款處,一片空白。
別回頭。
呵。多么諷刺的謊言。像一把鈍刀,再次捅進早已血肉模糊的心口。
這是我最后能為她做的——用謊言,斬斷她最后一絲可能的牽掛,讓她心無旁騖地奔向沒有我的未來。
就在這時——
“嗚——!”
沉悶的汽笛聲如同離別的哀鳴,撕裂了站臺嘈雜的空氣!
巨大的綠色鐵皮列車,如同蘇醒的鋼鐵巨獸,發(fā)出沉重的喘息,緩緩地、不可阻擋地開始移動!
車輪碾壓過鐵軌的接縫,發(fā)出規(guī)律而沉重的“哐當、哐當”聲,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遠行的力量。
車窗一格格滑過。
我死死盯著她所在的那節(jié)車廂,目光貪婪地、絕望地追逐著。
車窗玻璃反射著站臺頂棚慘白的燈光,模糊不清。
突然!
就在那節(jié)車廂的某個窗口!
一個身影猛地貼在了玻璃上!
是林婉!
她雙手用力地按在冰涼的玻璃上,臉幾乎要貼上來!
她的目光不再是死寂的平靜,而是充滿了急切、焦灼和一種不顧一切的探尋!
她的視線像兩道燃燒的火炬,瘋狂地掃視著站臺上飛速倒退的景象!
她在找!她在找什么?!
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猛地掃向了我藏身的這根石柱方向!
那一瞬間,我甚至能看清她眼中那不顧一切的、幾乎要穿透玻璃的焦灼!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
巨大的恐慌和一種滅頂?shù)目释矶鴣恚?/p>
我想沖出去!想讓她看見我!哪怕只是一眼!
身體剛想動作——
“硯哥!” 陸辰低沉而急促的警告聲如同冰水澆頭!
父親冰冷的命令、顧氏沉重的枷鎖、還有這身見不得光的偽裝……
瞬間化作冰冷的鐵鏈,將我死死鎖在原地!
在她目光即將鎖定石柱陰影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猛地將自己更深地、更狼狽地縮進石柱后冰冷的陰影里!
粗糙冰冷的大理石緊貼著我的臉頰和后脊,帶來刺骨的寒意!
“唔……”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嗚咽,終于無法控制地從緊咬的牙關深處迸出!
像受傷野獸最后的悲鳴!
我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嗚咽和翻涌的血腥味,狠狠咽了回去!
鐵銹般的味道瞬間彌漫了整個口腔,灼燒著食道,帶來撕裂般的劇痛!
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著,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粗糙的石柱上,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白色。
別回頭,林婉。
求你了……別回頭。
列車加速的“哐當”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快,帶著不可阻擋的力量,轟隆隆地駛向遠方。
那貼在車窗上急切搜尋的身影,連同那節(jié)綠色的車廂,終于徹底消失在站臺的盡頭,消失在鐵軌延伸的、未知的遠方。
站臺上只剩下空蕩蕩的風,卷著幾片枯葉,打著旋兒。
我依舊死死地抵著冰冷的石柱,身體因為強抑的嗚咽和劇痛而微微痙攣。
口腔里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是咬破嘴唇的傷口,也是強咽下去的絕望。
許久,我才緩緩地、脫力般從那片陰影里挪出來。
站臺上空無一人,只有冰冷的鐵軌在暮色中泛著幽光。
我攤開掌心,那張寫著“別回頭”的紙條,早已被冷汗浸透,揉皺得不成樣子。
目光落在空蕩蕩的鐵軌盡頭。
琥珀碎了。
也好。
林婉。
至少……
它自由了。
好過……永遠囚在我這污穢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