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踏入徐州城那天，秋風(fēng)卷著梧桐葉鋪滿街道，百姓們自發(fā)地站在路邊，手里捧著剛摘的粟米、新釀的米酒，眼神里帶著怯生生的期待。陶謙的長子陶商扶著病榻上的父親，在州牧府門口迎接，陶謙枯瘦的手緊緊攥著劉備的手腕，聲音嘶啞得像漏風(fēng)的風(fēng)箱：“玄德公，徐州百萬百姓……就托付給你了。”
“恭祖公放心。”劉備彎腰扶住他，掌心觸到老人冰涼的皮膚，“備若有負(fù)徐州百姓，天人共棄。”
陶謙渾濁的眼睛里滾下兩行淚，從枕下摸出一枚銅印，印紐上的“徐州牧”三個字被摩挲得發(fā)亮：“這印……你拿著。”
劉備接過銅印，沉甸甸的像塊烙鐵。他知道這枚印背后，是千里沃野，是百萬生民，更是亂世中最奢侈的信任。
接下來的三個月，劉備幾乎把家安在了街上。他廢除了陶謙時期過重的鹽鐵稅，讓糜竺牽頭開倉放糧，又帶著關(guān)羽、張飛親自去修復(fù)被戰(zhàn)火毀壞的堤壩。有次在沛縣巡查，遇到老農(nóng)用牛耕地，牛突然脫力倒下，老農(nóng)坐在田埂上哭，劉備蹲下來幫他卸了犁，讓親兵把自己的戰(zhàn)馬牽來拉犁，直到把半畝地耕完。
“劉大人，這哪使得……”老農(nóng)手足無措，手里的粗布帕子反復(fù)擦著汗。
劉備拍掉褲腿上的泥：“農(nóng)為邦本，你的地種好了，徐州的糧倉才能滿?！?/p>
消息傳開，百姓們更信服了。有個在城門口賣胡餅的老漢，每天天不亮就烤好十張餅，等著劉備路過時塞給他；孩童們見了他的隊伍，會追著喊“劉大人”，把手里的野菊花往他馬背上遞。
張飛看著這景象，撓著后腦勺笑：“哥，你現(xiàn)在比在平原時威風(fēng)多了，百姓都把你當(dāng)活菩薩呢?！?/p>
關(guān)羽站在城樓上，望著城外正在開墾的荒地，沉聲道：“越是這樣，越要謹(jǐn)慎。徐州地處要沖，曹操、袁紹都盯著，咱們根基未穩(wěn)，一步都不能錯?！?/p>
劉備點點頭，手里摩挲著陶謙留下的州志：“我打算把小沛修茸一下，那里靠近兗州，是徐州的屏障。子龍，這事就交給你了?！?/p>
趙云領(lǐng)命而去，剛走沒兩天，探馬就帶來個棘手的消息：呂布被曹操打敗，帶著殘部往徐州來了，說是要“投奔玄德公”。
“呂布？”張飛把手里的酒碗往案上一墩，酒濺了滿桌，“那三姓家奴也配來投奔？當(dāng)年虎牢關(guān)前，要不是咱哥仨，他早被華雄剁了！”
關(guān)羽皺著眉：“呂布勇猛有余，忠誠不足。丁原、董卓都死在他手里，收留他，怕是養(yǎng)虎為患?！?/p>
劉備在廳里踱著步，窗外的石榴樹結(jié)滿了紅燈籠似的果子。他知道呂布的名聲有多差，但也清楚呂布的戰(zhàn)斗力——那桿方天畫戟，那匹赤兔馬，在亂世里抵得上一支精銳。更重要的是，曹操剛打敗呂布，要是把他逼急了，說不定會轉(zhuǎn)頭投靠袁紹，到時候徐州腹背受敵。
“糜先生，你怎么看？”劉備問坐在一旁算賬的糜竺。
糜竺推了推算珠，抬頭道：“大人，呂布確實是把雙刃劍。但眼下曹操勢大，咱們多一個盟友總是好的。不如把他安置在小沛，那里離徐州城近，既能讓他防備曹操，又能盯著他，一舉兩得。”
劉備停下腳步：“就依先生之計。翼德，你去接呂布進(jìn)城，告訴他，小沛的糧草我包了，但他的人得聽我調(diào)遣?！?/p>
“我不去！”張飛梗著脖子，“要去讓別人去！我見了他就想揍他！”
“翼德！”劉備沉下臉，“這是軍令。”
張飛悻悻地去了，臨走前還嘟囔：“等他敢不老實，我一矛戳死他！”
呂布進(jìn)城那天，排場倒不小。雖然盔甲上還帶著刀痕，赤兔馬的鬃毛也有些凌亂，但他本人依舊挺著胸脯，仿佛不是來投奔，而是來視察的。見了劉備，他拱手道：“玄德公，久違了?！?/p>
“奉先客氣?！眲湫χ囟Y，“小沛已經(jīng)備好，糧草軍械也都齊了，委屈你暫且歇腳?！?/p>
呂布眼里閃過一絲意外，大概沒想到劉備會這么痛快。他身后的陳宮扯了扯他的袖子，呂布才道：“多謝玄德公收留，布定當(dāng)效犬馬之勞?！?/p>
可這“犬馬之勞”沒持續(xù)多久。呂布到小沛沒半個月，就開始不安分。先是縱容部下?lián)屃伺婵h的糧鋪，說是“借糧應(yīng)急”；接著又派人來要戰(zhàn)馬，說赤兔馬“不能沒有伴”；最過分的是，他居然把劉備派去的官吏打了一頓，理由是“不懂規(guī)矩”。
“哥！你看他干的好事！”張飛把被打的官吏扶到劉備面前，那官吏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胳膊還打著繃帶。
劉備的臉色沉了下來。他讓人給官吏治傷，又派糜竺送去二十匹戰(zhàn)馬，算是“賠罪”。
“玄德，這太縱容他了！”關(guān)羽忍不住道，“再這么下去，他遲早要反?！?/p>
劉備嘆了口氣：“現(xiàn)在還不能反。曹操在兗州厲兵秣馬，袁術(shù)的殘部還在壽春，咱們腹背受敵，不能再樹呂布這個敵人?！?/p>
話雖如此，他還是悄悄調(diào)了五千兵馬到蕭縣，離小沛只有五十里，算是個防備。
轉(zhuǎn)眼到了年底，徐州下了場大雪，劉備正帶著人給貧苦百姓送棉衣，陳宮突然來了。
“玄德公，”陳宮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棉袍，搓著凍紅的手，“奉先讓我來問問，過年的糧草……”
“早就備好了?！眲渥屓税褱?zhǔn)備好的糧草清單遞給陳宮，“五千石粟米，兩百頭豬，夠他的人過年了。”
陳宮看著清單，眼里閃過一絲復(fù)雜：“玄德公待奉先，真是沒話說?！?/p>
“都是為了徐州百姓。”劉備道，“奉先在小沛，只要安穩(wěn)，糧草我包了?！?/p>
陳宮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又停下：“玄德公，有些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p>
“但說無妨?！?/p>
“奉先……性子直，容易受人挑唆?！标悓m的聲音壓得很低，“玄德公多擔(dān)待，別跟他一般見識?！?/p>
劉備點點頭，沒說話。他知道陳宮是個忠義之士，跟著呂布可惜了。
可該來的還是來了。開春后，袁術(shù)的殘部在壽春作亂，自稱“淮南王”，曹操傳檄讓劉備出兵討伐。劉備召集眾人商議，決定親自帶關(guān)羽、張飛去壽春，留趙云守徐州。
出發(fā)前，他特意去了趟小沛，想讓呂布一起出兵，也算是試探他的態(tài)度。
呂布倒是答應(yīng)得痛快：“玄德公放心去，徐州有我在，出不了岔子。”
劉備看著他拍胸脯保證的樣子，心里卻隱隱不安。臨走前，他把糜竺叫到身邊：“我走后，密切盯著小沛，一旦有異動，立刻讓子龍戒備?！?/p>
“大人放心?！?/p>
劉備帶著隊伍離開徐州那天，天陰沉沉的。他回頭望了一眼城門，心里總覺得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哪里不對。
隊伍走到下邳，突然接到糜竺派來的快馬：“大人！不好了！呂布反了！他趁著您出兵，率軍奪了徐州城，子龍將軍正在抵抗，讓您速回！”
“什么？！”劉備手里的韁繩猛地一緊，黃驃馬驚得人立而起。
張飛更是目眥欲裂，提著蛇矛就想往回沖：“我就知道這三姓家奴靠不??！哥，咱們殺回去，剁了他！”
“冷靜！”劉備喝住他，腦子飛速轉(zhuǎn)動，“子龍能守多久？”
“快馬說，子龍將軍退守東門，估計……撐不了三天?！?/p>
劉備的手攥得發(fā)白。他想起陶謙臨終的眼神，想起徐州百姓遞來的粟米，心里像被刀剜一樣疼。
“回軍！”劉備調(diào)轉(zhuǎn)馬頭，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去下邳，那里有咱們的糧倉，先站穩(wěn)腳跟再說！”
隊伍連夜趕回下邳，剛進(jìn)城就接到更壞的消息：趙云在東門力戰(zhàn)，被呂布的部將高順射中肩膀，帶著殘部突圍去了廣陵，現(xiàn)在下落不明。
“子龍……”劉備的心沉到了谷底。
張飛紅著眼，把蛇矛往地上一頓：“哥，別等了！現(xiàn)在就殺回徐州，我跟呂布拼了！”
關(guān)羽拉住他：“翼德，現(xiàn)在回去就是送死。呂布占據(jù)徐州城，糧草充足，咱們長途奔襲，疲憊不堪，根本打不過。”
正說著，糜竺帶著幾個家奴逃了過來，身上的錦袍被劃了個大口子：“大人，呂布……呂布讓人傳話，說只要您肯歸順，就封您為豫州牧，不然……”
“不然怎樣？”劉備冷冷地問。
“不然他就屠了徐州城的百姓，讓您……讓您背上罵名。”糜竺的聲音發(fā)顫。
“卑鄙！”劉備氣得渾身發(fā)抖。他知道呂布做得出來，那廝本來就沒什么底線。
“哥，不能讓他得逞！”張飛道，“咱們假意歸順，趁機(jī)殺了他！”
關(guān)羽搖頭：“呂布生性多疑，肯定不會信。咱們現(xiàn)在只有一個辦法——去投曹操。”
“投曹操？”張飛愣住了，“那老狐貍比呂布還難對付！”
“眼下只有他能幫咱們。”關(guān)羽道，“曹操早就想滅呂布，咱們?nèi)ネ侗妓?，他肯定樂意出兵?！?/p>
劉備沉默了很久，看著窗外下邳城的燈火，那些燈火像徐州百姓的眼睛，正盼著他回去。
“就依云長之計?！眲湔酒鹕?，“糜先生，你帶著家眷去廣陵，尋找子龍，告訴百姓們，我劉備一定會回去救他們。云長、翼德，隨我去兗州，見曹操?！?/p>
前往兗州的路上，寒風(fēng)刺骨。劉備的隊伍只剩下不到三千人，不少士兵還帶著傷，走得很慢。路過一個村莊時，他們遇到了幾個從徐州逃出來的百姓，為首的正是那個在城門口賣胡餅的老漢。
“劉大人！”老漢認(rèn)出劉備，撲通一聲跪下，“您可要為咱們做主?。尾歼M(jìn)城后，搶糧食，掠婦女，比董卓還狠！”
“老人家，您起來?！眲浞銎鹚曇暨煅?，“是我對不起你們，我一定會回去的?！?/p>
老漢從懷里掏出個用油紙包著的東西，遞給他：“這是我藏的胡餅，大人路上吃。您可千萬要保重，徐州百姓還等著您呢?！?/p>
劉備接過胡餅，硬邦邦的，卻像有千斤重。他知道，自己肩上扛的不僅是徐州牧的印，更是這些百姓的希望。
到了兗州，曹操親自在營門口迎接，見了劉備，老遠(yuǎn)就拱手：“玄德公，你受苦了。”
“孟德公，”劉備抱拳道，“備無能，丟了徐州，還望孟德公出兵相助?！?/p>
“好說?！辈懿倮氖滞镒?，“呂布反復(fù)無常，本就是心腹大患，我早就想滅他了。玄德公放心，我這就點兵，隨你去奪回徐州?！?/p>
當(dāng)天晚上，曹操擺了慶功宴——說是慶功，其實是為了商議如何打呂布。席間，曹操的謀士荀彧道：“呂布有陳宮輔佐，又占據(jù)徐州城，不好對付。咱們得聲東擊西，先打小沛，再取徐州?！?/p>
劉備點頭：“文若先生說得對。小沛是呂布的糧倉，沒了糧草，他在徐州城也待不久。”
曹操笑道：“玄德公對徐州熟悉，這先鋒，就拜托你了。”
“義不容辭。”
第二天，曹操親率五萬大軍，與劉備合兵一處，往徐州進(jìn)發(fā)。路上，趙云帶著殘部趕了上來，他肩膀上的箭傷還沒好，見到劉備，單膝跪地：“屬下無能，丟了徐州城，請大人降罪！”
“子龍快起?！眲浞銎鹚吹剿n白的臉，心里一陣?yán)⒕?，“是我錯信了呂布，不怪你?！?/p>
趙云的眼淚掉了下來：“大人，徐州百姓……太苦了，咱們一定要快點打回去?！?/p>
“一定?！眲渲刂嘏牧伺乃募绨?。
隊伍很快到了小沛城下。呂布沒想到曹操來得這么快，親自帶著高順、張遼出城迎戰(zhàn)。
“劉備！你居然勾結(jié)曹操來打我！”呂布騎著赤兔馬，方天畫戟指著劉備，氣得臉色發(fā)青。
“呂布！你恩將仇報，奪我徐州，害我百姓，還有臉說？”劉備怒喝。
“少廢話！”張飛提著蛇矛沖了上去，“三姓家奴，看矛！”
呂布舉戟相迎，兩人戰(zhàn)在一處。張飛的矛勢大力沉，呂布的戟靈動刁鉆，打得難解難分。
關(guān)羽拍馬加入戰(zhàn)團(tuán)，青龍偃月刀直取呂布后心。呂布腹背受敵，漸漸力不從心，虛晃一戟，撥馬就跑。
“哪里跑！”曹操麾下的夏侯惇、夏侯淵率軍從兩翼殺出，截斷了呂布的退路。
呂布大敗，帶著殘部逃回徐州城，再也不敢出來。
曹操和劉備率軍圍住徐州，日夜攻打。可徐州城防堅固，打了半個月，愣是沒攻下來。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眲鋵Σ懿僬f，“呂布的糧草肯定不多了，咱們可以撤圍，留個缺口，誘他出來?！?/p>
曹操點頭：“好計！就按玄德公說的辦?！?/p>
果然，呂布見盟軍撤圍，以為曹操糧盡退兵，帶著隊伍從西門殺了出來，想趁機(jī)搶些糧草。沒想到剛出城，就被埋伏的曹軍圍住。
“呂布！你中計了！”曹操站在高坡上大笑。
呂布這才知道上當(dāng)，拼命往外沖，可曹軍太多，根本沖不出去。張遼、高順先后戰(zhàn)死，陳宮被活捉，呂布本人也被絆馬索絆倒，當(dāng)了俘虜。
劉備走進(jìn)關(guān)押呂布的大帳時，他正被捆在柱子上，頭發(fā)散亂，哪里還有半分“人中呂布”的樣子。見了劉備，他趕緊喊：“玄德公，看在咱們相識一場的份上，救我一命！我愿歸順你，給你當(dāng)馬前卒！”
劉備冷冷地看著他，沒說話。
張飛沖了進(jìn)來，提著矛就要刺：“哥，別跟他廢話，殺了他！”
“等等?！眲鋽r住他，轉(zhuǎn)頭對士兵說，“把他帶下去，聽候曹孟德發(fā)落?！?/p>
他走出大帳，陽光刺眼。徐州城的城門已經(jīng)打開，百姓們涌了出來，見到劉備，紛紛跪下磕頭：“劉大人，您可回來了！”
劉備扶起他們，心里卻沒有半分喜悅。他知道，徐州雖然奪回來了，但曹操的大軍還在城外，這徐州，怕是再也不屬于他了。
果然，沒過幾天，曹操就以“天子名義”，封劉備為豫州牧，讓他去小沛駐扎，而徐州，則交給了曹操的部將車胄。
“玄德公，委屈你了?！辈懿傥罩鴦涞氖?，笑得意味深長，“將來有機(jī)會，我一定奏請?zhí)熳樱屇阒鼗匦熘?。?/p>
劉備笑著點頭，心里卻像壓了塊石頭。他知道，這只是曹操的借口。
離開徐州那天，百姓們又來送行，跟他剛來時一樣，手里捧著粟米、米酒。賣胡餅的老漢拉著他的手：“劉大人，您還會回來嗎？”
劉備看著徐州城的城樓，那里曾是他誓言守護(hù)的地方。
“會的?！彼f，“我一定會回來的?！?/p>
隊伍往小沛走，張飛氣鼓鼓地說：“哥，曹操這是明搶！咱們就這么算了？”
關(guān)羽道：“現(xiàn)在還不能跟他翻臉。咱們先去小沛，養(yǎng)精蓄銳，總有機(jī)會再奪徐州?！?/p>
劉備沒說話，只是握緊了手里的韁繩。他知道，失去徐州只是開始，亂世之中，想要守住一方百姓，太難了。
但他不會放棄。只要身邊還有關(guān)羽、張飛、趙云，還有那些信任他的百姓，哪怕只有一座小沛，他也能重新站起來。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條不屈的路，通向未知的遠(yuǎn)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