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沛的晨霧還沒散盡,劉備已經(jīng)蹲在后院菜畦里忙活了半個時辰。新播的麥種剛冒出嫩芽,嫩得像翡翠,他用竹薅子小心翼翼地剔著雜草,指腹蹭過帶著露水的葉片,冰涼的觸感讓腦子清醒了不少。
“使君,該用早膳了?!泵芋玫穆曇魪脑铝灵T邊傳來,他手里端著個粗瓷碗,里面是小米粥和兩個菜團子,“剛從街上買的,熱乎著呢?!?/p>
劉備直起腰,捶了捶發(fā)酸的后腰,接過碗時,院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鐵蹄踏在青石板上的脆響越來越近,最后“吁”的一聲停在門口,緊接著是親兵帶著慌張的通報:“大人!許都來的使者,說是曹丞相有請!”
劉備捏著碗沿的手指猛地收緊,小米粥晃出了幾滴在手上。他認得那使者——許褚,曹操身邊最得力的護衛(wèi),這人看著是副莽相,眼珠里的精光卻比誰都亮。果然,許褚提著個烏木食盒大步跨進院,銅盔上的紅纓還沾著晨露,嗓門比銅鑼還響:“劉使君!我家丞相說,許都后院的青梅熟了,新釀的酒也封夠了日子,特請您去嘗個鮮!”
劉備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院角的兵器架——那里豎著兩把銹跡斑斑的鐵劍,是去年從廢宅里撿的,故意沒擦,看著就像燒火棍。他放下碗,對糜竺使了個眼色:“取那件青布袍來?!?/p>
那袍子是在徐州時做的,洗得發(fā)白,袖口磨破的地方,糜竺用同色麻布補得整整齊齊,穿上身倒像個安分守己的田舍翁。張飛在里屋磨矛,聽到動靜掀簾出來,環(huán)眼瞪得像銅鈴:“我哥不去!誰知道你們安的什么心!”
“翼德!”劉備厲聲喝止,轉(zhuǎn)臉對許褚賠笑,“小兒輩不懂事,將軍莫怪。他是怕我走了,這畦麥苗沒人澆水?!?/p>
許褚咧嘴笑,露出兩排結(jié)實的黃牙:“使君還親自侍弄莊稼?丞相早說您是個實在人,果然不假!放心,去許都頂多三日,回來麥苗還青著呢!”
馬車轱轆碾過青石板路時,劉備掀起窗簾回望。城樓上,關(guān)羽那件綠袍在晨風中微動——云長今早說要巡城,此刻定是在那里目送。他腰間的青龍偃月刀裹著粗麻布,看著像根普通木桿,只有劉備知道,那刀鞘里藏著能劈開三層鐵甲的鋒芒。
許都的街道比去年熱鬧了數(shù)倍。遷來的洛陽富戶沿街鋪開綢緞攤子,蜀錦吳綾在風里招搖,比徐州的粗布鮮艷得刺眼。曹操的相府矗立在城中央,紅漆大門前的石獅子比陶謙府里的高出半尺,鬃毛上的金粉在日頭下閃得人睜不開眼。
“玄德公可算來了!”曹操穿著月白錦袍立在階前,手里轉(zhuǎn)著顆青梅,指腹摩挲著細密的絨毛,“你瞧這果子,酸得能掉牙,配我那壇三年陳正好?!?/p>
后花園的六角亭里,黑陶酒壇敞著口,醇厚的酒香混著青梅的酸澀漫開來。石桌上堆著青瑩瑩的梅子,顆顆飽滿得像要滴出水。曹操親手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玉杯里蕩出細浪:“這酒埋在梨花樹下三年,去年就想請你喝,偏生你在徐州忙著安撫百姓。”
劉備端杯的手指微微發(fā)顫。亭外侍立的親兵個個手按刀柄,刀鞘半開,寒光順著縫隙溜進來,落在酒液里碎成星子。他知道這酒不好喝,每一口都得揣著十二分小心。
三巡酒過,曹操突然把酒杯往石桌上一放,指著天邊的云:“玄德公看那云氣,像不像龍?”
劉備抬頭,那團烏云果然像條盤著的龍,鱗爪分明,尾巴掃過日頭時,投下大片陰影罩住小亭?!柏┫嗾f得是,確有幾分像。”
“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辈懿俚难劬α疗饋?,像藏著兩團火,“大則興云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于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nèi)。玄德公見多識廣,可知當今天下,誰能稱得上英雄?”
劉備心里一緊,捏著酒杯的指節(jié)泛白。他故意皺起眉,露出絞盡腦汁的模樣:“袁紹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天下,麾下顏良、文丑皆是萬人敵,該算一個吧?”
曹操嗤笑一聲,酒液濺在案上:“袁紹?他那叫英雄?見小利就紅眼,遇大事就腿軟,去年我打徐州,他坐擁十萬兵,卻在河北按兵不動,這種貨色也配稱英雄?”
“那袁術(shù)呢?”劉備順著他的話頭,“他畢竟在壽春稱過帝。”
“冢中枯骨罷了!”曹操把酒杯往地上一墩,酒壇震得嗡嗡響,“我早說過,不出三年必滅了他!玄德公再說說,還有誰?”
“荊州劉表,坐擁千里之地,帶甲十萬,也算一方霸主?!?/p>
“劉表虛名無實!”曹操擺手,“他兒子劉琦、劉琮斗得跟烏眼雞似的,早晚得把家業(yè)敗光?!?/p>
劉備故作沉吟,手指輕點桌面:“江東孫策,少年英主,平定六郡,該算英雄吧?”
“孫策是靠他爹孫堅的名頭!”曹操往前湊了半尺,酒氣噴在劉備臉上,“若論真英雄——”他突然壓低聲音,眼神像鷹隼般銳利,“當今天下,只有你我二人!”
“哐當”一聲,劉備手里的玉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猛地捂住胸口,臉色發(fā)白,咳嗽著往后縮:“丞相……丞相別嚇我……我一個種菜的,哪敢當英雄……”
曹操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玄德公還怕打雷?剛才那雷聲一響,你就嚇成這樣!”
劉備這才注意到,云層里果然滾過一聲悶雷,豆大的雨點跟著砸下來。他趕緊順坡下驢,抹著額頭的冷汗:“年紀大了,膽子越來越小,讓丞相見笑了?!?/p>
這場酒喝到傍晚才散。劉備回到驛館時,后背的衣裳能擰出水來。糜竺早在門口等著,遞上杯熱茶:“大人,曹操沒為難您吧?”
“他在試探我?!眲涔嗔税氡瓱岵?,手還在抖,“他看出來了,我不是真的想種菜?!?/p>
“那咱們連夜回小沛!”糜竺急得直搓手,“許都就是龍?zhí)痘⒀?,多待一刻都危險!”
“急不得?!眲鋼u頭,“他既然放我出來,就不會輕易動手。明天我去求見天子,說小沛的麥子該收了,得回去盯著,他應(yīng)該會放我走。”
可天不亮,曹操的人就又來了。這次來的是程昱,手里捧著份軍令:“玄德公,袁術(shù)帶著殘部往青州逃,丞相請您和朱靈、路昭同去截殺,務(wù)必斬草除根?!?/p>
糜竺在一旁急得使眼色,劉備卻心里一松——這是個脫身的機會。他接過軍令,拱手道:“請程先生回復丞相,劉備必不辱命?!?/p>
臨走前,曹操在相府擺了餞行酒,送了五千兵馬,拍著劉備的肩膀笑:“玄德公,等你斬了袁術(shù),咱們再喝青梅酒!”
劉備笑著應(yīng)承,心里卻冷笑——這五千兵馬,說是護送,實則是監(jiān)視。隊伍走到下邳時,探馬來報:袁術(shù)病死在江亭了,死前還想喝蜜水,結(jié)果宮里連蜂蜜都找不著。
朱靈和路昭對視一眼,拱手道:“使君,任務(wù)完成了,咱們回許都復命吧?”
“不急?!眲浞粗貓D,“丞相讓咱們截殺袁術(shù),如今他死了,得把首級帶回許都才算交差。你們在這兒等著,我去小沛調(diào)些人手,順便看看麥子?!?/p>
朱靈知道他是故意支開隊伍,卻不敢反對——出發(fā)前曹操私下交代過,盡量順著劉備。
劉備快馬加鞭趕回小沛,關(guān)羽和張飛早在城門口等著了。張飛提著蛇矛沖上來,嗓門震得城磚都顫:“哥!你可回來了!曹操那老狐貍沒?;影??”
“沒事?!眲渑闹母觳?,“袁術(shù)死了,正好趁機奪回徐州。子龍呢?”
“子龍帶著人在城外埋伏著呢!”關(guān)羽的丹鳳眼亮了亮,“車胄那廝在徐州城里作威作福,百姓都盼著咱們回去呢!”
當天夜里,劉備率軍突襲徐州。車胄沒想到他們來得這么快,正摟著小妾喝酒,被關(guān)羽一刀斬在席上。徐州百姓聽說劉備回來了,提著燈籠涌上街頭,比過年還熱鬧。有個賣胡餅的老漢,非要把剛出爐的餅往士兵手里塞,說:“劉大人回來了,咱們總算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
可安穩(wěn)日子沒過一個月,曹操的大軍就到了。夏侯惇、于禁、李典帶著五萬兵馬,把徐州城圍得水泄不通,連只鳥都飛不出去。
“哥,跟他們拼了!”張飛在城樓上吼,手里的蛇矛桿被攥得咯吱響。
劉備望著城外黑壓壓的軍營,心里沉得像塊石頭。他手里只有不到一萬人馬,其中大半是新招募的百姓,連鎧甲都湊不齊?!霸崎L,你帶著百姓從西門突圍,去投奔袁紹,他跟曹操是死對頭,肯定會收留咱們?!?/p>
“那你呢?”關(guān)羽急道。
“我和翼德從東門出去,吸引曹軍注意力?!眲涞穆曇粲行┥硢?,“咱們在河北匯合?!?/p>
“不行!要走一起走!”張飛把矛往地上一頓,震得城磚掉渣。
“這是命令!”劉備厲聲道,眼眶發(fā)紅,“百姓跟著咱們受了太多苦,不能再讓他們遭兵禍了!”
關(guān)羽知道他的脾氣,咬著牙點頭:“哥,你多保重!我在河北等你!”
當天夜里,關(guān)羽護送著百姓從西門突圍。他的青龍偃月刀在月光下閃著寒光,一刀就劈開了曹軍的陣形。夏侯惇捂著被射穿的左眼,嗷嗷叫著追上來,被關(guān)羽回身一刀劈掉半張臉,慘叫著摔下馬去。
劉備和張飛從東門殺出時,正撞見于禁和李典的伏兵。張飛殺得性起,蛇矛舞得像風車,轉(zhuǎn)眼間挑飛七八個曹兵,可曹軍像潮水般涌上來,殺了一層又來一層。
“哥,你先走!”張飛猛地把劉備往馬背上一推,自己橫矛擋住追兵,“我斷后!”
“翼德!”劉備的聲音哽咽了。
“快走!”張飛吼道,一矛刺穿個曹將的胸膛,“我隨后就跟上來!”
劉備咬著牙,打馬沖出重圍。他回頭看時,東門方向火光沖天,張飛的吼聲隔著老遠都能聽見,像頭被困的猛虎。
跑了三天三夜,劉備才在一個破廟里追上關(guān)羽。關(guān)羽身邊只剩下不到一百人,百姓大多失散了,他手里還抱著個餓得哭不出聲的孩童?!耙淼履??”關(guān)羽的聲音發(fā)顫。
劉備搖搖頭,說不出話。他不知道張飛是死是活,心里像被刀剜一樣疼。
“哥,別難過?!标P(guān)羽把孩童遞給身邊的婦人,“翼德勇猛,肯定沒事。咱們先去投袁紹,等站穩(wěn)腳跟,再找他?!?/p>
兩人往鄴城走,一路上都是逃難的百姓。聽說他們是劉備的人,有人從懷里掏出半塊窩頭,有人摘下頭上的布巾擦他們的戰(zhàn)馬,一個老婆婆攥著劉備的手,眼淚直流:“劉大人,您可得挺住啊,百姓還等著您做主呢!”
到了鄴城,袁紹親自出城迎接。他穿著件紫袍,肚子挺得像面鼓,身后跟著顏良、文丑兩員大將?!靶鹿隳軄?,我太高興了!”袁紹拉著劉備的手,笑得滿臉褶子,“曹操那奸賊,我早就想收拾他了,咱們聯(lián)手,定能滅了他!”
劉備謝過袁紹,心里卻不踏實。這老小子看著熱情,眼神里卻藏著算計——他收留自己,不過是想利用自己對抗曹操。
果然,沒過幾天,袁紹就讓他跟著顏良出兵,去打曹操在白馬的駐軍。劉備知道這是讓他當炮灰,卻不得不去——寄人籬下,哪有說不的資格。
白馬之戰(zhàn)打得慘烈。顏良確實勇猛,騎著赤兔馬(這馬原是呂布的,呂布死后被曹操賞給了他,跟之前的赤兔馬不是一匹,關(guān)羽喜歡紅馬),提著大刀,轉(zhuǎn)眼間斬了曹操的部將宋憲、魏續(xù)??伤湴?,連盔甲都沒穿整齊,只披了件錦袍。
那天劉備正在帳里看地圖,突然聽到外面喊殺聲震天。他沖出帳外,只見一員大將騎著紅馬,提著青龍偃月刀,像道旋風沖進顏良的陣里,一刀就把顏良斬了。那綠袍,那長髯,那刀——
“云長?”劉備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
沒錯,真是關(guān)羽!他怎么會在曹營?
顏良的隊伍沒了主將,頓時亂作一團,被曹軍殺得大敗。劉備帶著殘部往后退,心里又驚又喜——云長沒死!可他怎么會幫曹操殺顏良?
回到鄴城,袁紹氣得把案幾都掀了,硯臺摔在地上,墨汁濺了劉備一身:“劉備!你敢勾結(jié)曹操!派你兄弟殺我大將!”
“明公息怒!”劉備趕緊跪下,膝蓋砸在磚地上生疼,“云長肯定是被曹操俘虜了,不得已才那樣做。他心里向著我,明公不信,我可以寫信給他,讓他來投奔您!”
袁紹半信半疑,讓他趕緊寫信。劉備回到帳里,提筆寫了封信,字里行間都是思念,卻絕口不提讓關(guān)羽投袁紹——他太了解云長了,寧死也不會背主。
沒過幾天,前線又傳來消息:文丑在延津被斬了,斬他的還是關(guān)羽!
袁紹徹底炸了,指著劉備的鼻子罵:“你還敢騙我!來人,把他拖出去斬了!”
“明公!”劉備大喊,聲音都劈了,“我兄弟斬了顏良、文丑,說明他在曹營受重用!我去勸他回來,他若不回,再殺我不遲!”
袁紹猶豫了。他確實缺關(guān)羽這樣的猛將,要是能讓劉備勸回來,也算個收獲。他哼了一聲:“給你十天!十天之內(nèi)勸不回關(guān)羽,我連你一起剮!”
劉備松了口氣,心里卻清楚——云長不會來。他真正的希望,在那個還不知生死的三弟身上。夜深人靜時,他總會想起張飛在東門斷后的身影,想起那桿舞動的蛇矛,心里默默念著:翼德,你可得活著啊。
而此時的許昌,關(guān)羽正站在曹操的相府里,手里捏著劉備那封信,長髯無風自動。曹操在一旁勸道:“云長,玄德生死未卜,你不如歸順我,我保你封侯拜將!”
關(guān)羽的丹鳳眼望著北方,那里是鄴城的方向。他緩緩搖頭,聲音斬釘截鐵:“我受劉使君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但我會為丞相斬顏良、文丑,報您收留之恩,隨后便去尋我兄長?!?/p>
曹操看著他堅毅的側(cè)臉,心里嘆了口氣——這樣的英雄,終究留不住??伤麤]說破,只是揮揮手:“你去吧。”
關(guān)羽轉(zhuǎn)身離去,青龍偃月刀在陽光下閃著寒光。他知道,前路必然艱險,但只要能找到兄長,找到三弟,就算刀山火海,他也闖得。
亂世的風,還在繼續(xù)吹著。有人在權(quán)力的棋局里算計,有人在兄弟的承諾里堅守,而那個在小沛種過菜的劉使君,正站在鄴城的月光下,等著他的兄弟——不管前路有多少刀光劍影,他們終究要并肩而立,在這亂世里,闖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