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酬的酒宴已經(jīng)擺開,喧囂聲隔著幾重院墻都能隱約聽見。
但張宗昌并未前往。
他擺了擺手,讓副官擋住所有前來催請的人,自己則徑直拐向了后宅,那片幾乎快被他遺忘的院落。
院子里靜悄悄的,與前院的熱鬧仿佛兩個世界。
袁書娥正在燈下,就著昏暗的光線縫補著什么。
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驚慌,隨即站起身來,局促不安。
張宗昌大步流星地走進來,身上還帶著外頭的風霜與殺伐氣。
他沒說話,只是將一個沉甸甸的紅木箱子“砰”地一聲放在了八仙桌上,那動靜讓桌上的燈火都跟著跳了一下。
緊接著,他又從懷里掏出一疊厚得驚人的銀票,隨意地扔在箱子旁邊。
袁書娥的目光落在那箱子和銀票上,有些不知所措。
“打開看看?!睆堊诓穆曇舸旨c,帶著不容置喙的命令。
袁書娥遲疑了一下,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掀開了箱蓋。
一瞬間,滿室的珠光寶氣幾乎要將那昏黃的燈光都比下去。翡翠鐲子、金鑲玉的簪子、鴿子蛋大的東珠……晃得人睜不開眼。
“以后你就是山東督辦的夫人了。”
張宗昌看著她震驚的模樣,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
“別過得寒酸,想買什么就買什么?!?/p>
他頓了頓,語氣里那股子霸道忽然沉淀下來,添了幾分從未有過的認真。
“你在家安穩(wěn),我才能在外面放心殺人?!?/p>
袁書娥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她看著眼前的財寶,又抬眼看看丈夫那雙威嚴霸道的眸子里,此刻竟難得地映著自己的倒影,和一絲溫情。
這么多年了,他終于……還記得自己。
她什么都沒說,只是低下頭,淚水無聲地滴落在手背上。
那些金的、玉的,再亮,也亮不過他此刻的眼神。
……
當天晚上,張宗昌留在了這個他許久未曾踏足的房間。
夜深人靜,袁書娥沒有去碰那些珠寶,而是從柜子里拿出自己早已備好的行裝,為他細細整理。
她取出一個在廟里求了許久的平安符,就著燈光,一針,一線,仔仔細細地縫在他貼身的內(nèi)衣夾層里。
這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事。
張宗昌靠在床頭,看著燈下女人專注的側(cè)臉,那張曾也嬌俏過的面容上,此刻滿是歲月的痕跡,卻讓他心里某個地方軟了一下。
他一把將她攬進懷里。
力氣很大,帶著軍人特有的粗暴,卻又笨拙地控制著,生怕弄疼了她。
袁書娥的身子一僵,隨即軟在了他堅實的臂彎里。
“給我生個兒子?!?/p>
張宗昌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像一道驚雷,又像一道天諭。
“以后這山東,就是他的?!?/p>
袁書娥渾身一顫,再也忍不住,眼淚如斷線的珠子般滾落,浸濕了他胸前的衣襟。
這不是命令,是需要。
是這個頂天立地的男人,第一次向她展露出他的需要。
這么多年的苦,這么多夜的等,在這一刻,都值了。
……
數(shù)日后,山東督辦的臨時官邸。
張宗昌坐在寬大的書桌后,手里拿著毛筆,卻遲遲沒有落下。
桌案上堆著如山的公文,可他的目光,卻毫無焦距。
那數(shù)千萬的奉票,是潑天的財富,也是催命的符咒。
奉票終究是大帥印的紙,在大帥的地盤上,這錢是他的,也是大帥的。哪天老人家手頭緊,一句話就能讓這堆紙變回紙。
更別提奉系里那群餓狼,一個個眼珠子都盯著這塊肥肉,稍有不慎,就會被撕扯得一干二凈。
不行,絕不能留在這里。
他手里的筆桿被捏得咯咯作響。
夜色深沉。
心腹大將許琨被親兵領(lǐng)進了書房。
“大帥!”許琨一個標準的軍禮,身姿挺拔如松。
張宗昌點了點頭,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早已簽好字的委任狀,“啪”地一聲拍在桌上,推到許琨面前。
許琨定睛一看,瞳孔猛地一縮。
“山東軍政委員”!
這等于將整個山東的軍政大權(quán)都交到了他的手上!
“大帥!這……”許琨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這是天大的信任!
“你,立刻帶主力部隊去濟南,進行整編?!睆堊诓驍嗔怂?,語氣沉穩(wěn),“對外就說,本督辦要閉關(guān)一段時間,研究下一步的作戰(zhàn)計劃?!?/p>
許琨臉上的激動瞬間凝固,化為深深的困惑。
“大帥,您不親自坐鎮(zhèn)?”
他急切地問:“山東剛打下來,各方勢力魚龍混雜,牛鬼蛇神還沒肅清,正需要您這尊真神在這兒鎮(zhèn)著??!怎么……”
張宗昌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
“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的眼神深邃如海,不帶一絲波瀾,卻有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你的任務(wù)只有一個,替我看好山東這個家?!?/p>
“誰敢在我背后捅刀子,我回來之前,你就先給老子擰下他的腦袋!”
許琨看著大帥的眼睛,那里面的東西,他看不懂,也想不通。
但軍令如山。
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將所有的疑問都咽了回去,猛地挺直胸膛,大聲應(yīng)道:“是!保證完成任務(wù)!我許琨就是把命扔在這,也給大帥把山東看得死死的!”
許琨走后,書房再次陷入沉寂。
張宗昌緩緩走到墻邊,那里掛著一幅巨大的全國地圖。
他的目光越過北方的群山,一路向南,最后,那根在戰(zhàn)場上指揮過千軍萬馬的粗壯手指,重重地按在了地圖東南角的一個點上。
上海。
北方的池子還是太淺,養(yǎng)不了他這條蛟龍。
想要逐鹿天下,光有槍桿子不行,錢袋子必須鼓起來。
這筆錢,必須換成黃澄澄的金條和綠油油的美金,投進十里洋場那個大熔爐里,才能錢生錢,變成真正的軍艦、槍炮和飛機。
此事,絕不能讓奉系插手。
他轉(zhuǎn)身回到書桌前,從一個上鎖的柜子里,取出一份牛皮紙袋封存的卷宗。
封面上,“滬上人物”四個墨筆字,顯得格外醒目。
他解開繩扣,將里面的情報一份份鋪開。
一張張面孔,一段段履歷,在他眼前掠過。
青幫,黃金榮,張嘯林……
他的視線在這些名頭響亮的大亨資料上稍作停留,嘴角勾起一抹不屑。
不過是占著地利的土皇帝,格局太小。
他的手指繼續(xù)移動,忽然,在一個名字上停了下來。
杜月笙。
資料上寫得很清楚,一個從水果攤小癟三爬起來的人物,如今已是黃金榮的左膀右臂,在法租界呼風喚雨。
張宗昌的目光,在這三個字上反復逡巡。
他看著杜月笙的履歷,那一條條從陰溝里向上攀爬的軌跡,眼中閃過一絲欣賞的光芒。
心夠黑,手夠狠,腦子也夠活。
這種人,最懂得如何在黑暗里辦事,也最渴望能站到光亮的地方來。
張宗昌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仿佛獵人找到了最合適的獵犬。
他需要一只“白手套”,一只替他在上海灘那些見不得光的泥潭里,把數(shù)千萬奉票洗得干干凈凈,換成真金白銀的手。
這個人,就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