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嶼的背影明顯僵了一下。然后,
他用一種極其緩慢、極其清晰、甚至帶著點奇妙的解構(gòu)感的語調(diào)回答:“抗組胺藥。
”“防蚊子叮完臉過敏腫成豬頭?!薄爱吘梗米悠贩N未知,毒性不明?!薄靶⌒臑樯?。
”說完,他拉開門,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消失在晨曦微光中。
留下我在滿是灰塵的道具堆里,凌亂得像那顆被丟在地上的紙團。狗!顧!嶼!
你內(nèi)涵誰是帶毒蚊子呢?!下午兩點整?!赌闶俏业膬A城時光》最大棚內(nèi)一號景。
沒有預(yù)想中的人山人海圍觀,張導(dǎo)選擇了半清場。除了核心攝影、燈光、錄音組,
只剩臉色緊繃的趙姐、顧嶼經(jīng)紀(jì)人李鳴、以及小桃等幾個負(fù)責(zé)遞水和補妝的關(guān)鍵助理。
整個片場彌漫著一種詭異的、如同發(fā)射核彈前倒數(shù)般的凝重氣氛。
景是劇中男女主經(jīng)歷生死后互訴衷腸的月光庭院。
道具組喪心病狂地在四周布滿了霧機和剛被灑水車噴過的綠植,地面一片濕漉漉,
空氣濕度直逼熱帶雨林。我和顧嶼,換上了精美的戲服,分別站在布景的對角線兩端,
像兩尊即將被獻(xiàn)祭給愛情喜劇之神的活祭品。臉上是化妝師精心打造了幾個小時的“戰(zhàn)妝”,
薄薄一層粉底遮不住我眼下的微青,也蓋不住顧嶼過分冷峻緊繃的下頜線。張導(dǎo)拿著大喇叭,
破天荒用一種極其“溫柔”的語氣講戲:“晚晚,顧嶼,待會兒,你們走到庭院中心站定,
對視眼神要復(fù)雜,要有千言萬語,愛恨交織。然后顧嶼,你把她拉進懷里低頭吻下去。
”他說到吻字時,聲音都帶上了小心翼翼,“記住,要投入,要真實,
要把那種失而復(fù)得、決堤般的情感爆發(fā)出來!OK?”我和顧嶼對視一眼,
眼神在空中短暫接觸零點一秒,立刻如觸電般彈開。不OK。默契指數(shù):零。關(guān)于愛恨交織,
我眼里只有“恨不得把你塞進霧機里”,他眼里也只有“被蚊子包圍的冷漠”。
“Action!”場記板落下。四周的霧機開始噴出冷冰冰的白色煙霧,
濕漉漉的地面在燈光下反著光。我們按照劇本,一步一步,極其僵硬地,
以堪比八十歲老人飯后散步的速度,從角落向中心挪動。腳步踩在濕滑的青石板地面上,
發(fā)出輕微的啪嗒聲,在寂靜的棚里被無限放大。終于,我站定。與顧嶼距離半臂遠(yuǎn)?!皩σ?!
”張導(dǎo)緊張地小聲提醒。我極其緩慢地,如同頸椎生了銹,一點一點抬起頭,望向顧嶼的臉。
他的目光也極其緩慢地移動過來。兩道視線在空中相撞。一秒。兩秒。沒有火花,沒有纏綿。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和……難以名狀的尷尬。張導(dǎo)捏著保溫杯,手骨節(jié)都泛白了。
顧嶼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我知道他緊張了,他像是啟動了設(shè)定好的機器程序,
眼神凝固在我額頭偏右三厘米的位置。然后手臂如同兩根沒有生命的木棍,伸過來,
一板一眼地圈住了我的……肩膀。這姿勢不像擁吻,像武警同志給持械歹徒上反手銬!
碰到身體了!一股電流瞬間從肩膀竄到天靈蓋。不過不是心動的電流,是警報,是身體警報!
是檢測到非人類接觸物,生物防御系統(tǒng)啟動中!
就在我全身僵硬、大腦一片空白、鼻尖嗅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木質(zhì)香水味時,顧嶼的頭,
按照既定程序,帶著赴死的決絕,低了下來。
他的臉在靠近……放大……唇……我死死抑制住一拳打飛他的沖動!想起計劃,我閉氣,
倒數(shù)三秒!我瞬間閉住呼吸,感覺肺快炸了!三、二、一!準(zhǔn)備迎接“蚊子?!薄?!
兩片微涼、帶著一絲薄荷漱口水殘留氣息的柔軟物體,極其精準(zhǔn)地、如同蓋章印戳一般,
啵地一聲,輕輕落在了我的……唇角旁邊。距離真正意義上的嘴唇,
足足還有一厘米距離的皮膚上。沒有觸感擴散!沒有情感交融!
就是一個定點定位的、物理層面的、不帶任何情緒模塊的——皮!膚!接!觸!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滯。我在心里掐秒:一……點五……顧嶼的動作定格在那里,
眼神死死釘在我額角那片虛空中,如同被石化。他圈著我肩膀的手臂更是堅硬如鐵。
我能感覺到他溫?zé)岬暮粑鼑娫谖夷橆a側(cè)面,能聞到他薄荷漱口水的味道,
甚至能感覺到他靠近時帶起的那一絲微弱氣流拂過我的皮膚汗毛。詭異。極其詭異。
我的生理不適在翻涌,但還好一直在可以抑制的范圍內(nèi)。時間仿佛慢了一萬倍。終于兩秒整!
顧嶼像是被按了開關(guān),唰一下彈開,速度快如被鬼攆。同時松開搭在我肩膀上的“銬子”,
一個大步退回到安全距離,動作流暢得毫無感情。臉上表情一片空白,
只除了唇線似乎抿得更緊了點。我也立刻后撤一步,像是剛碰了什么臟東西。
整個片場安靜得落針可聞,只有霧機還在兢兢業(yè)業(yè)地噴著白霧。張導(dǎo)的聲音都變調(diào)了:“卡!
卡!卡!”他沖過來,指著顯示器,一臉崩潰,手指都在抖,
“你們倆……你們倆……剛才那是在干什么?”他氣得原地轉(zhuǎn)了個圈,聲音拔高八度:“擁!
抱!懂嗎?是擁抱,不是刑拘!我要撕心裂肺的愛,是拉過來,緊緊,抱住!不是搭積木,
更不是蓋章,蓋章蓋得這么標(biāo)準(zhǔn)怎么不去印鈔廠?”“還有,吻!吻哪里?空氣嗎?
我要的是落在唇!上!要唇齒相依,不是蜻蜓點水點人家腮幫子??!你們倆,
是不是需要我親自示范????”我和顧嶼,各自站得筆直,眼觀鼻,鼻觀心。
張導(dǎo)咆哮的中心思想總結(jié)就一句話:任務(wù)失敗,方案被無情駁回,還得重來。我更想死了。
現(xiàn)場所有工作人員,表情都像剛集體吃下了一盤發(fā)霉的餃子。顧嶼緩緩轉(zhuǎn)過頭,
視線第一次真真切切、毫無阻擋地落在我的臉上。不再是看額頭,也不是看空氣。
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
以及……一種比我剛才被非禮還要濃重的、幾乎實質(zhì)化的——羞!憤!
外加“這豬隊友計劃果然行不通”的冰冷控訴。我一眼就瞪了回去,一副“你那什么餿主意,
給我賠償”的表情。很好。蚊子戰(zhàn)術(shù),宣告破產(chǎn)。真正的戰(zhàn)爭,才剛剛開始。
張導(dǎo)的咆哮余音繞梁。顧嶼和我兩人控訴抱怨的眼神還沒消散。
空氣里的尷尬濃度超標(biāo)到能讓人窒息。副導(dǎo)演膽戰(zhàn)心驚地跑過來,
手里拿著保溫杯和水:“張哥……消消氣……歇會兒?”張導(dǎo)狠狠灌了口水,
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射我和顧嶼:“重來,立刻!馬上!再讓我看到你們這種機器人表演,
這戲就別拍了,違約金大家一起賠!”違約金,違約金!最后通牒!
我和顧嶼被趕回初始位置。這一次,氣氛更糟了。張導(dǎo)的怒火像是懸在頭頂?shù)腻幍丁?/p>
沒有了蚊子戰(zhàn)術(shù)的藍(lán)圖,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必須完成的指令。
空氣里的水分沾濕了我的戲服,涼意透骨。霧氣的冷加上心里的暴躁,讓我牙齒都想打顫。
“Action!” 場記板再次落下。腳步像是灌了鉛,我再次走到中心點,再次站定。
這一次,誰都沒敢立刻“表演”。四周只有霧機運行的微弱嗡鳴,
還有我們之間那重若千鈞的沉默和互相散發(fā)的怨念?!袄?!
”張導(dǎo)壓抑著怒火的聲音在對講機里響起。顧嶼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
他的手再次伸了過來。不過這次不再是搭肩膀,而是抓住了我的……胳膊,位置很別扭,
他用力一扯。這跟劇本不一樣,我沒防備。腳下濕滑的青石板瞬間變成溜冰場,
整個人哎喲一聲,完全失去平衡,像個失控的麻袋,被他那股蠻力拽得直直往前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