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坡。
名字帶著幾分秋日的蕭瑟詩意,地勢卻異常險峻。
它并非一座孤峰,而是一片連綿起伏、怪石嶙峋的山丘地帶,扼守著通往皇都腹地的咽喉要道。
官道在此變得狹窄崎嶇,被兩側(cè)陡峭的山坡緊緊夾住。山坡上植被稀疏,只有些低矮的荊棘和枯黃的衰草。
此刻,這片險地已被森嚴的軍陣所占據(jù)。
大燕的龍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旗幟下方,是連綿的營帳。刀槍如林,肅殺之氣彌漫四野。
遠遠望去,軍容嚴整,壁壘森嚴,旌旗招展,透著一股朝廷王師的赫赫威儀。
我勒住“踏雪”,停駐在落雁坡北側(cè)三里外的一處緩坡之上。
身后,黑色的鐵流緩緩停下腳步,沉默地列陣。肅殺的氣氛在兩軍之間無聲地彌漫、碰撞。
我瞇起眼,銳利的目光穿透稀薄的煙塵,仔細打量著對面依山而建的防線。
營寨布局頗有章法,充分利用了地利,扼守要沖,箭樓林立,鹿砦拒馬層層疊疊。山坡高處,隱約可見強弓勁弩的反光。確實是塊難啃的骨頭。
“哼,陣勢擺得倒是不錯?!蔽疑砼?,雷豹甕聲甕氣地哼了一聲,語氣里帶著濃濃的不屑,他掂了掂手中沉重的狼牙棒,“花架子!待會兒老子一棒子給他砸個稀巴爛!”
我沒有理會雷豹的豪言,目光投向?qū)γ嬷熊娢恢?。那里,一桿巨大的、明黃色的龍纛高高飄揚,象征著御駕親征般的權(quán)威。
龍纛之下,隱約可見一座裝飾華麗、覆蓋著明黃帷幔的鳳輦。輦車旁,侍立著不少甲胄鮮明的將領和宦官。
皇后?督軍?就在那輦車之中?我心中冷笑更甚。藏頭露尾,連面都不敢露的“女諸葛”?看來阿沅的情報,也未必全對。深宮婦人,終究是深宮婦人!
就在這時,對面軍陣之中,一陣沉悶的戰(zhàn)鼓聲“咚咚咚”地擂響!鼓點急促,帶著強烈的挑釁意味。
隨著鼓聲,一騎從大燕軍陣中飛馳而出!馬是神駿的黃驃馬,馬上一員大將,身穿亮銀鎖子甲,頭戴鳳翅盔,盔纓血紅,手中倒提一桿碗口粗的鑌鐵點鋼槍。
此人身材魁梧,面如重棗,一部虬髯如同鋼針倒豎,策馬奔至兩軍陣前空地中央,勒住戰(zhàn)馬。
“呔!”他聲如洪鐘,炸雷般響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手中點鋼槍朝著我所在的方向遙遙一指,槍尖寒光閃爍,氣勢洶洶。
“對面那叛賊頭子聽著!吾乃大燕御前龍驤衛(wèi)大將軍,威震河東‘賽關公’魏延亭!奉皇后懿旨,特來取爾狗頭!識相的,速速下馬受縛,或可留你全尸!如若不然,定叫你嘗嘗爺爺這桿神槍的厲害!爾等叛軍,頃刻化為齏粉!”
狂妄!囂張!氣焰滔天!
“哈哈哈!好大的口氣!”雷豹被氣得哇哇大叫,轉(zhuǎn)頭對我吼道,“將軍!讓俺去!砸碎這紅臉賊的狗頭!看他還敢不敢放屁!”
我沒有立刻答應,目光依舊鎖定在那自稱“賽關公”的魏延亭身上。
此人氣息沉穩(wěn),太陽穴高高鼓起,顯然外家功夫練到了極高的境界。
那桿鑌鐵點鋼槍更是分量十足,絕非易于之輩。
雷豹力大無窮,但招式大開大合,對上這種力量與技巧并重的高手,未必能占便宜。
胸中那股壓抑了許久的、對“大燕”刻骨的恨意,被這狂妄的挑釁徹底點燃,熊熊燃燒!
十年磨劍,霜刃未曾試!今日,就用這“賽關公”的血,來祭我“碎岳”的鋒芒!讓那深宮里的“女諸葛”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力量!
“不必!”我猛地一揮手,聲音透過面甲,帶著冰冷決絕,“本帥親自會他!”話音未落,我已猛地一夾馬腹!
“駕!”
“踏雪”早已按捺不住,得到指令,發(fā)出一聲興奮長嘶!四蹄翻騰,如同離弦之箭,化作一道黑色的閃電,朝著陣前空地中央狂飆而去!
“將軍威武”身后黑狼寨的陣營中,爆發(fā)出山崩海嘯般的狂熱吶喊!聲浪滾滾,直沖云霄!
對面的魏延亭見我單人獨騎出陣,眼中閃過一絲驚愕,隨即被更濃的輕蔑和狂喜取代。
“好膽!來得好!”他大吼一聲,催動黃驃馬,挺槍迎上!鑌鐵點鋼槍在他手中舞動起來,發(fā)出沉悶的破空聲,槍尖幻化出點點寒星,直刺我面門而來!氣勢凌厲,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
兩馬對馳,速度極快!眨眼間便已接近!
我眼神冰冷,所有的情緒都已沉淀,只剩下最純粹的、獵殺的本能!右手緊握“碎岳”長刀,就在兩馬即將交錯的剎那!
“死——!”魏延亭的怒吼和槍尖的寒芒同時到達!
我眼中厲芒爆射!身體猛地一側(cè),險之又險地避開那刺來的槍尖!
冰冷的槍風擦著面甲掠過!與此同時,借著側(cè)身之力,我腰腹猛然發(fā)力,全身力量如同繃緊的弓弦瞬間釋放,灌注于右臂!
“碎岳”長刀,帶著我十年來所有的不甘、所有的仇恨、所有的力量,自下而上,劃出一道凄厲到極致的銀色弧光!
沒有復雜的招式,沒有花哨的變招。只有速度!力量!以及一擊必殺的決心!
刀光太快!太猛!太決絕!
魏延亭臉上的狂喜和輕蔑瞬間凝固!他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里面倒映出那道致命的、無法閃避的寒芒!
他想要變招格擋,但手臂剛剛抬起,那抹代表著死亡的銀光已經(jīng)掠過了他的脖頸!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兩馬交錯而過。
我勒住“踏雪”,緩緩調(diào)轉(zhuǎn)馬頭。手中“碎岳”長刀斜指地面,刀鋒上,一縷鮮血正緩緩滴落。
身后,一片死寂。
魏延亭依舊端坐在黃驃馬上,保持著挺槍前刺的姿勢。只是,他那顆戴著鳳翅盔、須發(fā)戟張的頭顱,已然消失不見!
一道血泉從他光禿禿的脖頸斷口處沖天而起!噴濺出數(shù)尺之高!
無頭的尸身,在馬上僵硬了片刻,隨即栽落馬下!沉重的鎧甲砸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悶響,激起一片塵土。
那顆飛起的頭顱,在空中翻滾了幾圈,最終“噗通”一聲,砸落在距離他尸身數(shù)丈外的塵埃里,沾滿了灰土。
“吼——?。?!”
短暫的死寂之后,我身后黑色的軍陣,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咆哮!聲浪滾滾,震得落雁坡兩側(cè)的山石似乎都在簌簌發(fā)抖!
“黑狼!黑狼!黑狼?。?!”
而對面的朝廷大軍,瞬間陷入了一片死寂的恐慌和難以置信的震駭之中!
剛剛還氣焰囂張、不可一世的“賽關公”,御前龍驤衛(wèi)大將軍,竟然……竟然一個照面就被斬了?!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那叛軍首領是人是鬼?!
恐慌瞬間在整齊的隊列中蔓延開來。士兵們臉色煞白,握著兵器的手在微微發(fā)抖,前排的士兵甚至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軍陣的肅殺之氣,瞬間蕩然無存!
我端坐馬背,任由身后的聲浪沖擊著耳膜。冰冷的目光,越過那桿明黃的龍纛,直刺向那頂華麗的鳳輦!
面甲之下,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輕蔑的弧度。
“女諸葛”?這就是你派出的先鋒?不堪一擊!
下一個,輪到你了!
就在這山呼海嘯般的吶喊和對面死寂的恐慌形成的強烈反差中,在那頂華貴鳳輦的帷幔之后,一道目光,卻死死地凝固在我的身上。
鳳輦之內(nèi)。
空間不大,彌漫著淡淡的、清雅的熏香氣息。軟墊、矮幾、暖爐,布置得舒適而雅致。然而,此刻這方寸之地,卻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
大燕皇后,當朝最有權(quán)勢的女人,此刻正端坐于軟墊之上。
她穿著一身繁復莊重的明黃色鳳紋宮裝,頭上戴著沉重的九尾鳳冠。她的面容,被一層薄如蟬翼的輕紗遮掩,只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足以令星辰失色的眼眸。眼型極美,眼尾微微上挑,帶著天然的嫵媚。
然而此刻,這雙美眸之中,卻沒有任何屬于深宮婦人的雍容或算計,只有一片如同世界崩塌般的驚濤駭浪!
她的身體,在寬大的宮裝下,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那絕美的眼眸,死死地盯著遠處陣前那個端坐于黑色神駿之上的身影,那個剛剛一刀斬殺了魏延亭的叛軍首領!
高大!威猛!玄甲!黑馬!長刀!
尤其是那雙眼睛!即使隔著面甲,隔著數(shù)百步的距離,那眼神中流露出的冰冷、決絕、還有那深藏在骨子里的熟悉感!
是他!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十年前……將軍府滿門……祖父拼死將他推下萬丈懸崖……尸骨無存……是她親眼看著追兵在崖底搜尋數(shù)日,最終只帶回幾片染血的破碎衣袍……
可是……眼前這個人……這身影……這眼神……
十年刻骨的思念,十年蝕骨的悲痛,十年午夜夢回時那張永遠停留在十五歲的、帶著陽光般笑容的臉龐……在這一刻,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理智!巨大的、無法言喻的沖擊,狠狠砸在她的心口!
“呃……”一聲極其壓抑的嗚咽,從她緊咬的牙關里溢出。
眼前陣陣發(fā)黑,天旋地轉(zhuǎn)。她猛地伸出手,死死抓住矮幾的邊緣,纖細的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慘白!
是他!一定是他!蕭屹!她的屹哥哥!那個從小護著她、縱著她、笑著叫她“小月亮”的少年郎!
他沒死!他回來了!帶著滔天的恨意和無邊的殺伐,回來了!
巨大的狂喜和失而復得的巨大沖擊,幾乎讓她暈厥過去!但緊隨而來的,是更深、更刺骨的恐懼和冰冷!他回來了……卻成了叛軍的首領!成了……大燕的死敵!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旁邊侍立的心腹老宦官李德全,最先發(fā)現(xiàn)了皇后的異常,嚇得魂飛魄散,連忙上前一步,壓低聲音急問。他從未見過這位以冷靜睿智著稱的皇后如此失態(tài)!
皇后猛地驚醒!她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她是大燕皇后!是督軍!是這支軍隊的最高統(tǒng)帥!她的失態(tài),會被無數(shù)雙眼睛看到!
她強行壓下喉嚨里翻涌的血腥味,用盡全身力氣,深深吸了一口氣,顫抖的身體被強行控制住。
不能認!絕不能認!至少……現(xiàn)在不能!
她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再去看那個讓她魂牽夢繞、卻又痛徹心扉的身影。
目光投向下方混亂恐慌的軍陣,投向遠處那散發(fā)著滔天兇焰的叛軍陣營。一股冰冷的、絕望的寒意,瞬間從腳底蔓延至全身。
他回來了。卻站在了她的對立面。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
“傳……傳令……”她的聲音干澀無比,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顫抖,“鳴金……收兵!全軍……退守大營!任何人……不得出戰(zhàn)!違令者……斬!”
最后那個“斬”字,帶著一絲凌厲的殺氣,卻更像是絕望的嘶鳴。
“娘娘?!”李德全和旁邊幾名將領都驚呆了。魏延亭被殺,軍心震動,此刻正需要提振士氣,就算不立刻反攻,也斷然沒有未戰(zhàn)先怯、直接退守的道理?。?/p>
“照做!”皇后猛地轉(zhuǎn)頭,那雙被輕紗遮掩的美眸,射出兩道不容置疑威壓的目光!
李德全渾身一激靈,不敢再多問,連忙躬身:“遵……遵懿旨!”
“鐺啷啷——鐺啷啷——!”
急促而刺耳的金鉦聲,突兀地在落雁坡的上空響起,瞬間壓過了叛軍山呼海嘯般的吶喊!這代表著撤退的鉦聲,徹底壓垮了朝廷大軍本就搖搖欲墜的士氣!
“撤!快撤!”
“皇后有令!收兵回營!”
“快走??!”
軍陣瞬間大亂!士兵們?nèi)缤@弓之鳥,再也顧不上什么隊列陣型,爭先恐后地掉頭,朝著山坡上的營寨狼狽退去。
我端坐馬背,冷冷地看著對面如同雪崩般潰退的朝廷大軍,面甲之下,眉頭卻微微皺起。
退兵了?如此干脆?就因為死了一個先鋒大將?
這不合常理。魏延亭雖勇,但絕非不可替代。那“女諸葛”的反應未免太過激烈,太過失態(tài)?
我下意識地再次望向那頂鳳輦。帷幔依舊低垂,遮擋著里面的一切。
但不知為何,剛才那一瞬間,我似乎感覺到一道極其復雜、極其灼熱的目光死死地釘在我的身上。
那目光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讓我心底深處某個角落,莫名地悸動了一下。
哼,故弄玄虛?還是真的被嚇破了膽?
無論如何,今日這一刀,已徹底斬斷了大燕朝廷的脊梁!軍心已散!落雁坡,破之在即!
我緩緩舉起手中的“碎岳”長刀,刀鋒上魏延亭的鮮血已經(jīng)凝固。
“回營!休整!明日……踏平落雁坡!”
冰冷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戰(zhàn)場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