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
落雁坡大燕軍營,中軍鳳帳之內(nèi)。
帳中燃著幾盞精致的琉璃宮燈,光線柔和,空氣中殘留著清雅的熏香。
皇后依舊穿著那身明黃色的繁復(fù)宮裝,端坐在一張鋪著錦墊的矮榻上。鳳冠已經(jīng)取下,臉上的輕紗也早已除去。
燭光映照下,那是一張足以令天下失色的容顏。肌膚勝雪,眉如遠(yuǎn)黛,瓊鼻挺翹,唇若點(diǎn)朱。
然而此刻,這張傾國傾城的臉上,卻沒有任何血色,蒼白如紙。
那雙美得驚心動魄的眼眸,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只剩下悲傷和茫然。
淚水,無聲地滑落,她的身體依舊在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白日里強(qiáng)裝的鎮(zhèn)定早已崩潰殆盡。
是他!真的是他!蕭屹!那個她以為早已葬身懸崖、尸骨無存的少年!那個承載了她所有少女情愫和未來憧憬的男人!他就那樣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她眼前,卻身披玄甲,手握長刀,成了大燕最兇悍的敵人!
十年!整整十年!她以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可就在看到他身影的那一瞬間,那塵封的記憶如同開閘的洪水,洶涌而出,將她徹底淹沒!
將軍府后花園那棵高大的杏樹下,粉白的花瓣如雨般飄落。少年蕭屹笨拙地爬上樹,只為了給她摘那枝開得最高的花。
陽光透過花葉,在他俊朗帶笑的臉上跳躍?!靶≡铝?,接著!”他笑著將花枝拋下,自己卻一個趔趄差點(diǎn)摔下來,惹得樹下的她咯咯直笑,又驚又怕。
她被其他世家小姐嘲笑沒有娘親時,是他像一頭被激怒的小豹子,不管不顧地沖上去,即使被打得鼻青臉腫,也要護(hù)在她身前,惡狠狠地瞪著那些欺負(fù)她的人:“誰敢再說她一句試試?!”
爺爺摸著胡子,笑著將兩枚溫潤的玉佩分別放在他們手心,一塊龍紋,一塊鳳紋?!耙賰?,長寧丫頭,以后你們可要好好的……”少年紅著臉,偷偷看她,她則羞得把臉埋進(jìn)了母親的懷里……
長寧……那是她的閨名。只有最親近的人才知道。
溫長寧。
可是……可是為什么?!為什么他看她的眼神,是那樣的冰冷?那樣的陌生?如同在看一個素不相識的、擋在路上的敵人?他忘了?忘了他們的過往?忘了“小月亮”?忘了爺爺?shù)膰谕??忘了……她?/p>
巨大的心痛如同無數(shù)把鈍刀,在反復(fù)切割著她的五臟六腑。
比當(dāng)年得知他死訊時,更加痛徹心扉!他活著,卻忘了她!這比死亡本身,更讓她絕望!
帳簾被無聲地掀開一道縫隙。心腹老宦官李德全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碗冒著熱氣的參湯,小心翼翼地走了進(jìn)來。
看到皇后無聲垂淚的樣子,他渾濁的老眼里也閃過一絲不忍,輕輕嘆了口氣。
“娘娘……”李德全將參湯放在矮幾上,聲音壓得極低,“夜深了,您……多少用點(diǎn)參湯吧。龍?bào)w要緊啊?!?/p>
他頓了頓,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低聲道,“白日陣前……娘娘可是……認(rèn)出了那叛軍首領(lǐng)?老奴觀他身形……似乎……與當(dāng)年將軍府那位……”
“閉嘴!”皇后猛地抬起頭,聲音嘶啞而尖利,帶著一種被戳破心事的驚惶和痛苦!
她眼中瞬間布滿了血絲,死死盯著李德全,“不許提!不許再提那個人!他已經(jīng)死了!十年前就死了!跳下萬丈懸崖,粉身碎骨!本宮親眼所見!”她像是在說服李德全,更像是在說服自己,每一個字都帶著泣血的顫抖。
李德全嚇得渾身一哆嗦,連忙跪倒在地,連連叩頭:“老奴失言!老奴該死!娘娘恕罪!老奴該死!”
看著李德全驚恐的樣子,皇后眼中的戾氣緩緩?fù)嗜?,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疲憊和絕望。她無力地?fù)]了揮手,聲音重新變得低?。骸捌饋戆伞还帜恪潜緦m……失態(tài)了?!?/p>
李德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起身,垂手侍立在一旁,大氣不敢出。
帳內(nèi)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燭火偶爾發(fā)出的噼啪輕響。
過了許久,皇后才再次開口,聲音如同夢囈,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李德全?!?/p>
“老奴在。”
“替本宮……準(zhǔn)備一下?!彼鹗?,用冰涼的指尖抹去臉上的淚痕,強(qiáng)迫自己恢復(fù)一絲清明,“本宮要……單獨(dú)見見他?!?/p>
“娘娘?!”李德全駭然抬頭,“萬萬不可??!那叛賊兇悍無比,白日陣前斬將之威猶在眼前!您萬金之軀,豈能……”
“本宮說了!去準(zhǔn)備!”皇后猛地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那雙剛剛還布滿淚水的眼眸,此刻卻燃燒起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有些事……本宮必須當(dāng)面問清楚!否則……死不瞑目!”最后四個字,她說得極輕,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
李德全看著皇后眼中那不顧一切的決絕,知道再勸無用,只能深深嘆了口氣,躬身應(yīng)道:“……老奴……遵旨。只是……娘娘千萬要小心!老奴……老奴這就去安排?!?/p>
他轉(zhuǎn)身,步履沉重地退出了鳳帳。
帳內(nèi),又只剩下皇后一人。她緩緩閉上眼睛,兩行清淚再次無聲滑落。她伸手,顫抖著探入懷中,摸索著,最終掏出一枚用金鏈貼身佩戴的玉佩。
玉佩溫潤細(xì)膩,是上好的羊脂白玉。上面雕刻著一只栩栩如生、展翅欲飛的鳳凰。
鳳佩。
與蕭屹那塊龍紋玉佩,本是一對。是爺爺為他們定下婚約的信物。
她緊緊攥著這枚鳳佩,燭光下,她的臉色蒼白如紙,眼神卻漸漸變得空洞而遙遠(yuǎn)。
屹哥哥……你……真的忘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