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谷場的喧囂漸漸平息,如同退潮后留下的一片狼藉灘涂。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焦糊味、以及那難以言喻的惡臭,混合在冰冷的夜風中,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也壓在柳樹屯這片剛剛經(jīng)歷浩劫的土地上。
玄甲騎士們?nèi)缤涞臋C器,高效地處理著殘局。尸體被草草拖到村外挖坑掩埋,動作利落,帶著一種對死亡的漠然。幸存的、重傷難行的山賊被粗麻繩捆成了粽子,像待宰的牲口般扔在打谷場角落,偶爾發(fā)出幾聲痛苦的呻吟,很快就會被負責看守的騎士冰冷的眼神瞪得噤聲。
村民們蜷縮在草垛后、墻角邊,如同受驚的鵪鶉,看著那些沉默肅殺的騎士,看著他們身上寒光閃閃的兵刃和勁弩,敬畏中帶著無法消除的恐懼。里正和柳葉兒的爹——缺牙老漢柳老根,佝僂著腰,臉上堆著劫后余生又夾雜著諂媚的復雜表情,在徐統(tǒng)領(lǐng)面前點頭哈腰,用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官話結(jié)結(jié)巴巴地訴說著黑風寨的兇殘、村里的損失,以及對“官爺”救命大恩的千恩萬謝。
徐統(tǒng)領(lǐng)端坐馬上,腰背挺直如標槍,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偶爾點一下頭,目光卻像探照燈一樣,時不時掃過打谷場邊緣。
林小木靠在那棵半焦的老槐樹干上,閉著眼,胸膛隨著呼吸微微起伏。身體深處傳來的疲憊如同沉重的鉛塊,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胸口的悶痛。他需要休息,需要時間恢復,但緊繃的神經(jīng)卻無法真正放松。那輛青篷馬車如同一個巨大的磁場,即使隔著距離和緊閉的車簾,也散發(fā)著無形的壓力。他能感覺到,來自車內(nèi)的那道目光,以及徐統(tǒng)領(lǐng)那毫不掩飾的審視,如同芒刺在背。
腳步聲靠近,帶著甲葉摩擦的輕微聲響。
林小木的眼皮沒有掀開,但全身的肌肉已悄然繃緊。
“這位壯士,”徐統(tǒng)領(lǐng)的聲音響起,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林小木耳中,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冷硬,“好身手,好膽魄。方才若非你指揮若定,布下這…奇詭陷阱,拖住賊人,這些村民,怕是要遭更大的難?!彼D了頓,目光落在林小木腰間那柄傘兵刀簡陋的皮鞘上,又掃過他身上那件明顯不合身、沾染血污的粗布短褂,“看壯士行事,頗有章法,非尋常農(nóng)人。不知壯士是何方人士?緣何在此?”
審問來了。林小木心中冷笑。他緩緩睜開眼,目光平靜無波,迎上徐統(tǒng)領(lǐng)銳利如鷹隼的視線?;鸸庥痴障?,他臉上沾染的污血和泥點讓他看起來有些狼狽,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清澈、冷靜,沒有絲毫閃躲。
“林小木?!彼麍蟪雒?,聲音依舊帶著穿越后未能完全適應(yīng)的沙啞,但已平穩(wěn)許多,“遭了難,流落至此。”言簡意賅,沒有任何多余的解釋。
“遭難?”徐統(tǒng)領(lǐng)的眉毛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顯然對這個過于模糊的答案并不滿意。他的目光在林小木臉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分辨他話中的真假,又似乎在尋找某種破綻。“何處遭難?因何遭難?這身打扮……還有你這兵刃,”他指了指傘兵刀,“頗為奇特,不似我大夏軍中制式?!?/p>
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凝滯。周圍的嘈雜似乎都遠去了,只剩下兩人之間無聲的角力。幾個離得近的村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柳老根更是緊張地搓著手,生怕這個煞星般的“野人”再惹惱了官爺。
林小木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權(quán)衡。他抬起手,用還算干凈的袖口擦了擦臉上已經(jīng)干涸的血跡,動作從容,帶著一種經(jīng)歷過生死后的淡然。
“海外歸客,”他緩緩開口,吐出一個在這個時代足以引發(fā)無限遐想?yún)s又難以證偽的身份,“遇了風暴,船毀人亡,只剩我一個,被浪沖到岸邊。醒來,就在這附近了?!彼哪抗馓谷坏刂币曋旖y(tǒng)領(lǐng),“至于這身衣服和匕首,家鄉(xiāng)之物,不值一提。”
“海外?”徐統(tǒng)領(lǐng)的眼神驟然一凝,銳利的光芒幾乎要穿透林小木的瞳孔。大夏朝雖非閉關(guān)鎖國,但海外之地,對于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依舊是充滿神秘與未知的禁忌。這個解釋,既解釋了來歷不明,也解釋了服飾語言的怪異,更隱隱暗示了他那些迥異于常人的手段和見識的由來。
這答案,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它像一層迷霧,非但沒有驅(qū)散林小木身上的疑點,反而讓他顯得更加神秘莫測。
徐統(tǒng)領(lǐng)沒有立刻追問“海外”的具體方位或風物。多年的經(jīng)驗告訴他,眼前這個人,絕非尋常流落??湍敲春唵?。那眼神深處的沉靜,那面對血腥和死亡的漠然,那在絕境中爆發(fā)出的驚人組織和戰(zhàn)斗力,都指向一個事實——此人,絕非池中之物。
他沉吟片刻,目光掃過一片狼藉、哭聲隱隱的村莊,又落回林小木身上,語氣緩和了幾分,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招攬意味:“林壯士,此地偏僻,又遭此大劫,百廢待興。你一身本事,在此蹉跎未免可惜。我乃安平郡王府親衛(wèi)統(tǒng)領(lǐng)徐震,奉郡主殿下之命前往北疆公干。若壯士暫無去處,不如隨我等同行?王府正值用人之際,以壯士之才,必有用武之地,前程遠大,遠勝在此山野之間掙扎求生。”他刻意加重了“郡主殿下”和“王府”幾個字,帶著天然的優(yōu)越感。
招攬?林小木心中毫無波瀾。寄人籬下,尤其是寄身于這種明顯等級森嚴、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的王府?無異于將自己置于更復雜的漩渦中心,一舉一動都受人監(jiān)視掣肘。這絕非他想要的。
他微微搖頭,語氣平淡卻堅決:“多謝徐統(tǒng)領(lǐng)好意。林某粗鄙,不懂規(guī)矩,恐沖撞貴人。且村中遭難,尚需人手,暫留此地?!?/p>
拒絕得干脆利落,甚至沒有一絲猶豫和婉轉(zhuǎn)的余地。
徐震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王府的招攬,對于尋常草莽來說,無異于一步登天的青云梯。此人竟如此干脆地拒絕?是恃才傲物,還是另有所圖?他深深地看了林小木一眼,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要將他刺穿。林小木坦然回視,眼神如同深潭,不起波瀾。
“既如此,人各有志?!毙煺鸬穆曇衾淞藥追?,不再多言。他調(diào)轉(zhuǎn)馬頭,準備離開。就在這時,那輛一直靜默的青篷馬車,車窗的青色布簾再次被掀開一道縫隙。
那只戴著碧玉鐲子的纖纖素手伸了出來,輕輕一揚。
一道小小的黑影,在火光映照下劃出一道弧線,精準地朝著林小木所在的位置落來。
林小木瞳孔微縮,幾乎是本能地抬手,五指一張,穩(wěn)穩(wěn)地將那東西抄在手中。觸手溫潤微涼,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幽香。
是一枚玉佩。
玉佩不大,呈圓形,質(zhì)地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觸手生溫。上面浮雕著一只形態(tài)優(yōu)雅、展翅欲飛的鸞鳥,線條流暢,刀工精湛,鸞鳥的翎羽纖毫畢現(xiàn),透著一股靈動與貴氣。鸞鳥下方,環(huán)繞著幾縷祥云紋飾。整塊玉毫無瑕疵,在火光下流轉(zhuǎn)著溫潤內(nèi)斂的光華。玉佩上端系著一條細細的、編織精巧的墨綠色絲絳。
無需任何言語,這玉佩本身,就代表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身份和分量。尤其是上面那只象征皇室貴胄的鸞鳥。
林小木低頭看著掌心這枚價值不菲的玉佩,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起。什么意思?施舍?信物?還是……一種無聲的標記?他抬眼看向馬車。
車窗的布簾已經(jīng)放下,隔絕了內(nèi)外。仿佛剛才那一擲,只是隨手丟出的一塊石頭。
“郡主賞你的。”徐震的聲音在一旁響起,帶著一絲復雜難明的意味,目光在林小木手中的玉佩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策馬,沉聲下令,“留三人協(xié)助善后,其余人,護送殿下,啟程!”
馬蹄聲再次響起,玄甲騎士們?nèi)缤聊暮榱鳎靶l(wèi)著那輛神秘的青篷馬車,調(diào)轉(zhuǎn)方向,沿著官道,很快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只留下打谷場上彌漫的血腥、煙塵,和一群茫然無措、心有余悸的村民,以及那三個留下來負責“善后”的冷面騎士。
林小木握著那枚溫潤的玉佩,指腹摩挲著上面鸞鳥的浮雕,冰涼的觸感透過皮膚傳來。他臉上沒有任何得到“賞賜”的欣喜,反而眼神更加幽深。這枚玉佩,與其說是賞賜,不如說是一個燙手的山芋,一個無形的標記。那位未曾露面的郡主殿下,心思深沉如海。
他將玉佩隨手揣進那件粗布短褂的內(nèi)袋里,動作隨意得像收起一塊石頭。然后,他撐著樹干,慢慢站起身。胸口的悶痛和身體的疲憊感依舊強烈,但他知道,真正的麻煩才剛剛開始。
柳樹屯,一片瘡痍。
村口幾戶人家的房屋還在燃燒,火勢雖然被村民自發(fā)撲救壓制,但濃煙依舊滾滾??諝庵袕浡绢^燒焦的嗆人味道和更濃重的血腥氣。村道上,散落著破碎的瓦罐、撕裂的衣物、丟棄的農(nóng)具,以及大片大片暗紅色的、已經(jīng)半凝固的血跡。幾具來不及拖走的村民尸體被草席覆蓋著,旁邊是親人壓抑絕望的哭聲,如同鈍刀子割肉,撕扯著幸存者的神經(jīng)。
被燒毀的房舍冒著殘煙,斷壁殘垣在夜色中如同猙獰的怪獸骨架。幸存的房屋也大多門窗破損,被洗劫一空,一片狼藉。牲口棚空了,雞鴨鵝不見了蹤影,連看門的土狗也只剩一兩聲有氣無力的嗚咽。存糧被搶掠一空,過冬的柴火被燒了大半。這個本就貧窮的小山村,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之后,直接被打斷了脊梁,陷入了絕境。
里正,一個干瘦的老頭,此刻像是瞬間老了十歲,佝僂著背,在一處相對完好的屋檐下,對著幾個同樣愁眉苦臉的老者唉聲嘆氣,聲音嘶啞絕望:“完了…全完了…糧食沒了…房子燒了…這眼瞅著就要入冬…可怎么活啊…”他的目光掃過那些哭泣的婦孺,掃過蹲在墻角、眼神麻木的青壯,最終落在那三個站在打谷場邊緣、如同石雕般沉默的玄甲騎士身上,眼神里充滿了祈求,卻又不敢上前。
柳老根臉上那點劫后余生的慶幸也早已消失,只剩下深重的愁苦。他蹲在自家被砸爛了門板的屋子前,看著屋內(nèi)被翻得底朝天、一片狼藉的景象,還有角落里幾攤暗紅的血跡(那是之前試圖反抗山賊留下的),老淚縱橫。他的一條胳膊還吊在胸前,那是之前被林小木卸脫臼又接回去的傷處,此刻更是鉆心地疼。
柳葉兒小小的身影穿梭在混亂和悲傷的人群中。她臉上淚痕未干,眼睛紅腫,卻強忍著悲傷,端著一個豁了口的破碗,里面是好不容易從井里打上來的清水,小心翼翼地喂給一個被煙熏得咳嗽不止的老婆婆。她的動作輕柔,眼神里充滿了悲傷和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堅毅。
林小木沉默地走過斷壁殘垣,走過哭泣的人群,走過那些被草席覆蓋的隆起。他的腳步很慢,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沉重的泥濘里。目光掃過每一處被破壞的痕跡,每一個絕望麻木的面孔。他經(jīng)歷過戰(zhàn)亂,見過比這更慘烈的景象,但此刻,一種沉甸甸的東西壓在了他的心頭。這不再是任務(wù)地圖上的一個點,而是他身處其中、無法抽離的真實。
他走到村口那片被燒得最厲害的地方。幾間茅草屋只剩下焦黑的框架,還在冒著青煙。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臉上滿是黑灰,呆呆地坐在廢墟邊,懷里緊緊抱著一只燒焦了半邊的破舊木頭小狗,不哭也不鬧,眼神空洞地望著還在冒煙的家。
林小木的腳步停住了。他看著那個孩子,看著那片廢墟。胸口的悶痛似乎更劇烈了一些。
“林…林大哥…”一個怯生生的、帶著哭腔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林小木回頭。是柳葉兒。她端著空碗站在幾步外,小臉蒼白,眼圈紅紅的,清澈的大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強忍著沒有掉下來,眼神里充滿了無助和一種近乎虔誠的依賴,望著他。她身后不遠處,柳老根也抬起了頭,渾濁的老眼望過來,里正和幾個老人也停止了哀嘆,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林小木身上。
那目光復雜無比。有恐懼,有敬畏,有感激(因為他指揮大家活了下來),但此刻,更多的是一種溺水之人看到唯一浮木般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無助和期盼。那三個負責“善后”的玄甲騎士,也抱著手臂,冷眼旁觀,似乎在等著看這個拒絕了王府招攬的“海外歸客”,如何面對這爛攤子。
空氣仿佛凝固了。夜風吹過廢墟,卷起幾片灰燼,打著旋兒落下。
林小木的目光從柳葉兒寫滿期盼的小臉,移到柳老根絕望的淚眼,再掃過里正和村民們那一片死寂麻木的臉龐,最后落回那片冒著殘煙的廢墟和那個抱著焦黑木狗、眼神空洞的孩子身上。
他沉默著。臉上的血污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有些猙獰,但眼神深處,那冰冷的、屬于兵王的漠然似乎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他緩緩抬起手,不是指向敵人,而是指向那片廢墟旁一片相對開闊、未被大火波及的荒地。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嘈雜的平靜力量,清晰地響在每一個豎起耳朵的村民耳中:
“哭沒用。等死,更沒用?!?/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漸漸抬起頭、眼中重新燃起一絲微弱光亮的村民。
“有力氣的,跟我來?!?/p>
“清廢墟,埋死人?!?/p>
“沒倒的房子,修門窗?!?/p>
“找水源,挖溝渠,防火?!?/p>
“會打獵的,天亮進山?!?/p>
“會編筐的,砍竹子。”
“會紡線的,收破布?!?/p>
“……”
一條條指令,清晰、直接、沒有任何花哨,卻如同黑暗中的火把,瞬間刺破了絕望的迷霧。沒有空泛的安慰,只有具體到每一個動作的、活下去的步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