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六那張布滿油汗和惡意的臉湊得更近了,嘴里噴出的臭氣幾乎噴到林小木臉上:“聽見沒?‘林壯士’?咱們丙七隊的‘好兄弟’們,都等著給你‘接風洗塵’呢!”他特意加重了那幾個詞,引得他身后幾個同樣滿臉橫肉、眼神不善的老兵油子又是一陣哄笑。
林小木沒應(yīng)聲,目光平靜地掠過王老六的肩膀,落在不遠處校場邊緣的丙七隊區(qū)域。十幾個新兵正頂著寒風,哆哆嗦嗦地練習著枯燥的刺槍動作,動作僵硬變形。幾個穿著半舊號衣的老兵圍在旁邊,不時用木棍抽打某個動作不到位的新兵后背,發(fā)出“啪”的脆響和壓抑的痛哼??諝饫飶浡环N赤裸裸的、恃強凌弱的壓迫感。
王老六見林小木毫無反應(yīng),臉上的獰笑更甚,猛地伸手,帶著一股惡風,狠狠推向林小木的胸口:“聾了?給老子走快點!磨蹭你娘……”
他的手掌眼看就要印上林小木那件染血的粗布短褂。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林小木動了。
他的動作幅度極小,甚至在外人看來,他只是身體似乎極其自然地微微側(cè)轉(zhuǎn)了一下,重心有剎那的偏移。王老六那勢大力沉的一推,擦著他胸前被山匪刀鋒撕裂的破口邊緣滑了過去,仿佛只是推在了空處。
王老六用力過猛,加上推空帶來的重心不穩(wěn),整個人一個趔趄,向前搶出一步,差點栽倒。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和身后幾個等著看笑話的老兵都愣住了。
“你他媽……”王老六穩(wěn)住身形,惱羞成怒,臉漲成了豬肝色,猛地回頭,臟話就要噴薄而出。
然而,他看到的,依舊是林小木那張平靜得令人心頭發(fā)毛的臉。那雙眼睛,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沒有憤怒,沒有嘲弄,只有一種近乎絕對的漠然。仿佛剛才王老六那拙劣的推搡,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拂過。
林小木甚至沒有再看王老六,他的視線已經(jīng)越過他,落在了丙七隊區(qū)域角落,那堆被隨意丟棄的破爛兵器上。幾支斷了槍頭的白蠟桿,幾把豁口卷刃、銹跡斑斑的腰刀,像垃圾一樣堆在那里。其中一支木槍尤其殘破,槍桿上滿是污垢和干涸的泥漿,中間甚至有一道明顯的裂痕,仿佛隨時會斷成兩截。
林小木邁步,徑直走向那堆破爛。在所有人錯愕的目光中,他俯身,伸出那只骨節(jié)分明、指腹帶著厚繭的手,精準地握住了那支最破、裂痕最深的木槍槍桿的中段。
槍桿入手,冰涼、粗糙,帶著一種朽木特有的、即將崩潰的脆弱感。
就在林小木五指合攏,肌膚觸碰到那冰冷木桿的剎那,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悸動,如同沉睡的古獸被驚醒,無聲地咆哮起來!無數(shù)個畫面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腦海:
凜冽的寒風刮過演武場,青石板鋪就的地面冰冷堅硬。一個須發(fā)皆白、目光如電的老人,手持一桿通體黝黑、槍尖閃爍著寒芒的大槍,身形挺拔如松?!靶∧荆】春昧?!林家槍,首重其‘勢’!槍乃百兵之賊,不動則已,動如奔雷!” 老人聲如洪鐘,手中大槍倏然刺出,沒有花哨,只有一道撕裂空氣的直線寒芒,快得讓人窒息!槍尖點在遠處懸掛的銅錢方孔上,銅錢紋絲不動,只有孔壁邊緣留下一個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白點。
稍大一些的林小木,稚嫩的手臂揮動著一桿小一號的鐵木槍,汗水浸透了單薄的練功服。他一次次刺出,槍尖顫抖,軌跡歪斜。父親嚴厲的聲音在耳邊炸響:“腰馬合一!力從地起!你那槍尖抖什么?槍都拿不穩(wěn),談何殺人?練!練到手臂抬不起來為止!”
更深沉的記憶碎片翻涌,那是來自祖輩口口相傳的榮光與沉重:“……我們林家祖上,乃是東京汴梁八十萬禁軍槍棒總教頭!這桿槍,曾壓得多少綠林豪強俯首,曾飲過多少外寇之血……記住,槍在人在,槍斷……人亡!”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血脈驕傲與沉重責任的激流,瞬間沖刷過林小木的四肢百骸。握住這朽木槍桿的手,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了一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這具身體深處,屬于“林小木”的肌肉記憶和槍魂,被這簡陋的武器徹底喚醒了!雖然手中握著的只是一根破爛朽木,但那烙印在骨髓里的林家槍法精要——腰馬合一、力貫槍尖、不動如山、動若雷霆——卻如同蘇醒的火山巖漿,在他體內(nèi)奔涌咆哮!
王老六終于從錯愕中反應(yīng)過來,被當眾“戲?!钡男吲瓘氐c燃了他的暴戾。他根本沒注意到林小木握槍時那一剎那的異樣,只看到對方竟然無視自己,去撿了根破木頭!
“好!好!好!”王老六氣得連說了三個好字,臉上的橫肉都在抽搐,眼中兇光畢露,“敢在老子面前裝神弄鬼?還撿根燒火棍?行!今天老子就讓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雛兒,見識見識什么叫真家伙!什么叫軍營的規(guī)矩!”
他猛地轉(zhuǎn)身,幾步?jīng)_到丙七隊存放訓練器械的角落,粗暴地推開一個擋路的新兵,從一堆同樣粗劣的木槍中,抓起一支相對完好、槍頭還包著鐵皮的木槍。他獰笑著掂了掂分量,猛地轉(zhuǎn)身,槍尖直指林小木!
“小子!別說老子欺負你新來的!”王老六的聲音充滿了殘忍的快意,“別說老子沒給你機會!拿起你那根破木頭!今天你要是能碰到老子一片衣角,老子王字倒過來寫!”
他身后的幾個老兵油子也紛紛怪叫著起哄:
“王頭兒,廢了他!”
“讓他知道馬王爺幾只眼!”
“敢在咱們丙七隊耍橫?活膩歪了!”
校場上其他正在操練的隊伍也被這邊的動靜吸引,紛紛停了下來,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過來,有麻木,有好奇,更多的是一種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看戲。新兵們眼中則充滿了恐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
徐震站在不遠處,眉頭緊鎖,手已經(jīng)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周莽則抱著膀子,站在營帳門口陰影里,那張刀疤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殘忍和期待,如同等著看一場血腥的斗獸。
林小木終于抬起了頭。他緩緩轉(zhuǎn)過身,面向王老六。手中那支布滿裂痕的朽木槍,被他以一種極其自然、仿佛與手臂融為一體的姿態(tài)斜斜指向地面。這個起手勢,沒有王老六那種刻意擺出的張牙舞爪,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凝。仿佛他握著的不是一根即將斷裂的朽木,而是一柄飲血無數(shù)的神兵。
寒風卷起校場的塵土,掠過林小木額前散亂的發(fā)絲。他污跡斑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如同深潭倒映著冷月,清晰地映出了王老六猙獰的面孔和那支指向自己的包鐵木槍。
“來?!?林小木的嘴唇微動,只吐出一個字。聲音不大,卻像冰棱墜地,清晰地穿透了校場的嘈雜和寒風。
“找死!” 王老六被這徹底的無視徹底激怒,狂吼一聲,如同被激怒的野豬,腳下猛地蹬地,整個人借著沖勢,雙手握槍,使出了新兵操練中最常見、也最兇狠的突刺!那包著鐵皮的槍尖帶著一股蠻橫的力道,撕裂空氣,發(fā)出“嗚”的一聲悶響,直取林小木的胸膛!這一下若是捅實了,就算木槍不致命,也足以讓人胸骨碎裂,口吐鮮血!
校場周圍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不少新兵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徐震的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幾乎要拔刀。周莽嘴角的獰笑更盛。
就在那槍尖距離林小木胸口不足三尺的瞬間!
林小木動了!
他的動作,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那不是閃避,更像是一種精確到毫巔的微調(diào)!
他的左腳如同生了根,牢牢釘在原地,右腿卻以一個極小、快到幾乎看不清的幅度向后側(cè)方滑出半步。同時,他那看似隨意下垂、握著朽木槍的右臂,如同被無形的機括瞬間彈開!
嗡——!
那支布滿裂痕的朽木長槍,在他手中仿佛活了過來!沒有花哨的槍花,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有一道快到極致、精準到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直線軌跡!
槍桿末端猛地一沉,仿佛瞬間灌注了千鈞之力,帶動著槍頭向上、向外,劃出一道羚羊掛角般無跡可尋的短促弧線!
鏗?。?!
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伴隨著木頭不堪重負的“嘎吱”呻吟,猛然炸響!
王老六那兇狠突刺的包鐵槍頭,在距離林小木胸口不到半尺的地方,被那根朽木槍精準無比地格擋在了側(cè)面!巨大的力量碰撞,讓王老六感覺虎口如同被鐵錘狠狠砸中,劇痛伴隨著強烈的麻痹感瞬間傳遍整條手臂!他手中的木槍不受控制地向旁邊蕩開,整個沖勢都被這精準的一格帶偏,身體頓時失去了平衡,向前踉蹌!
“什么?!”王老六驚駭欲絕,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他這一刺用盡了全力,自信就算是塊厚木板也能捅個窟窿,竟然被對方用一根破木頭、一個看似輕描淡寫的動作就格開了?那瞬間傳遞過來的力量,沉猛得不像人類!
就在他心神劇震、身體失衡的這千分之一秒,林小木的反擊如同跗骨之蛆,緊隨而至!
格擋開對方槍勢的朽木槍,借著那碰撞反彈的力道,在林小木手腕一個精妙到毫巔的細微抖動下,槍身如同靈蛇般瞬間回旋!那布滿污垢和裂痕、根本算不上槍尖的朽木斷頭,帶著一股凝聚到極點的穿透力,如同毒蛇吐信,無聲無息,卻又快逾閃電!
嗤——!
一聲輕微的、如同熱刀切過牛油的輕響。
王老六只覺得咽喉下方,鎖骨之間,一個極其微小的點,傳來一股尖銳到骨髓的冰冷刺痛!那感覺并不強烈,卻帶著一種致命的寒意,瞬間凍結(jié)了他所有的動作和血液!
他踉蹌的身體驟然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手中的木槍“哐當”一聲掉落在凍硬的土地上。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喉嚨,眼睛難以置信地向下看去。
沒有血。
林小木手中的朽木槍尖,只是極其精準地點在了他喉結(jié)下方一寸、兩鎖骨交匯凹陷處的“天突穴”上。槍尖沒有刺入皮膚,但那凝聚于一點的冰冷殺意和精準到恐怖的力道,讓王老六毫不懷疑,只要對方愿意,那根朽木下一秒就能輕易地洞穿他的咽喉!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校場上死一般寂靜。寒風卷過,吹動塵土,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
所有人都石化了。無論是等著看林小木被虐打的老兵油子,還是麻木圍觀的其他隊伍,亦或是驚恐閉眼的新兵,此刻都如同被雷劈中,目瞪口呆地看著場中那詭異的一幕。
兇神惡煞的王老六,僵立在那里,臉色煞白如紙,額頭上瞬間滲出豆大的冷汗,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而他對面,那個穿著破爛短褂、握著朽木破槍的新兵,依舊平靜地站在那里,仿佛剛才那電光火石、驚心動魄的交鋒,只是拂去了一片落葉。
林小木緩緩收回了朽木槍。那布滿裂痕的槍桿在他手中,依舊斜斜指向地面,仿佛從未動過。他抬眼,目光平靜地掃過王老六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掃過那幾個石化般的老兵油子,最后,落在了營帳門口陰影里,那個抱著膀子、臉色陰沉得快要滴出水來的百夫長周莽臉上。
沒有言語,沒有勝利者的姿態(tài)。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那根無聲訴說著恐怖力量的、布滿裂痕的朽木槍。
“丙七隊,”林小木那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聲音,終于再次打破了死寂,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我的鋪位,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