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一個同樣蕭瑟的午后。陳青山站在林晚秋家的樓下。
這是一棟同樣有些年頭的居民樓，墻壁斑駁。他抬頭，望向三樓那扇熟悉的窗戶。窗簾拉著，看不清里面。但他知道，她在里面。剛剛失去了相伴一生的丈夫，獨自面對巨大的悲傷和隨之而來的、更加巨大的空洞。
他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又酸又脹。他幾乎能想象她此刻的樣子——也許紅腫著眼睛，也許失魂落魄地坐在空蕩蕩的客廳里，守著丈夫的遺像。
五十年的距離，此刻只剩下這幾十級臺階。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一生的勇氣。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小小的紙袋，里面是幾塊剛出爐的、還帶著溫度的桂花糕。晚秋年輕時就愛吃這個，老城區(qū)東頭那家鋪子的。他不知道她現(xiàn)在還愛不愛吃，只是憑著一種近乎本能，買來了。
他抬腳，踏上第一級臺階。腳步異常沉重。
樓道里光線昏暗，彌漫著老房子特有的潮濕氣味和各家各戶飯菜混雜的氣息。每上一級臺階，他都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在寂靜的樓道里被放大，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五十年的時光，仿佛被壓縮在這短短的樓梯上。他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fā)的青年，她也不再是照片上那個羞澀的少女。皺紋爬滿了他們的臉，歲月壓彎了他們的脊梁。隔在他們之間的，除了時間，還有一整個家庭、一個丈夫、一群孩子（他并不知道具體有幾個）、以及半個世紀各自經歷的、對方完全缺席的人生。
他這樣貿然前來，算什么？ 同情？憐憫？還是……他不敢深想的那個詞？
鄰居異樣的目光，那些“怪老頭”、“趁虛而入”的議論聲，此刻也異常清晰地在他腦海里回響。他幾乎能預見到，當他的身影出現(xiàn)在這棟樓里，那些窺探的眼睛和竊竊私語會如何迅速傳播開。
腳步，在二樓半的平臺停頓了一下。一種巨大的怯懦攫住了他。也許……不該來？也許他應該繼續(xù)遠遠地看著，像過去五十年一樣，做一座沉默的石橋？不要打擾她本就破碎的平靜？
他低下頭，看著手中那包還散發(fā)著微弱甜香的桂花糕。紙袋被他攥得有些變形。
就在他幾乎要轉身逃離的時候，眼前閃過那張黑白照片上少女的笑靨，閃過石橋下無聲流淌的河水，閃過他摩挲了半輩子的鵝卵石上的模糊刻痕。更閃過昨天得知消息時，那瞬間涌起的、不顧一切的沖動。
不。
他等了五十年。不是為了在最后可能的時刻退縮。
他再次深吸一口氣，那口氣仿佛帶著鐵銹味。他挺直了腰背，眼中最后一絲猶豫被一種近乎悲壯的堅定取代。他不再看腳下的臺階，目光直視著三樓那扇緊閉的房門，一步一步，沉穩(wěn)而決絕地走了上去。
最終，他站在了那扇熟悉的、漆色有些剝落的深棕色防盜門前。
他抬起手，手指微微顫抖著，懸停在冰冷的門鈴按鈕上方。
門鈴的聲音，在寂靜的樓道里突兀地響起，尖銳而短促。
“叮——咚——”
這聲音，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塵封五十年的時光之門。門內門外，兩個被歲月深深雕刻過的靈魂，即將隔著這道薄薄的門板，重新相遇。
陳青山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像一張拉滿的弓。他能清晰地聽到門內傳來細微的、遲疑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門后。
門鎖，傳來輕微的轉動聲。
“咔噠。”
那聲音，在他聽來，如同石橋在漫長的風化中，終于發(fā)出了一聲沉重的嘆息。
門，緩緩地，向內拉開了一道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