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發(fā)生在五年前夏夜的“英雄救美”,成了我生命里一個無法磨滅的烙印。那道猙獰的、最終凝結(jié)在沈嶼額角的疤痕,是我所有愛意、愧疚、容忍和堅持的圖騰,是我沉淪在這段扭曲關系里唯一的、也是最堅固的錨點。
然而,圖騰的光環(huán)有多神圣,錨點沉入的現(xiàn)實就有多冰冷窒息。
晚宴的喧囂早已被隔絕在厚重的實木門外,頂層復式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海城璀璨如星河的夜景。冰冷的燈光流淌在昂貴的大理石地面上,空曠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回聲。
沈嶼扯開領帶隨手扔在意大利定制的真皮沙發(fā)上,昂貴的西裝外套皺成一團,像被丟棄的垃圾。他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向吧臺,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體在冰塊撞擊杯壁的脆響中晃動。他沒看我,徑直走向觀景陽臺,玻璃門被粗暴地拉開又關上,留下一條縫隙,冬夜凜冽的風立刻灌了進來,吹得我裸露的胳膊泛起一層雞皮疙瘩。
寒氣夾雜著他身上淡淡的酒氣和古龍水味,像冰冷的蛇,纏繞上來。
我沉默地換下高跟鞋,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寒意直透心底。走到吧臺邊,拿起他扔下的酒瓶,也給自己倒了一點,不是為了喝,只是想握住點什么,汲取一點虛假的溫度。指尖冰涼。
玻璃門外,沈嶼背對著我,身形在城市的燈火背景中顯得有些孤峭。他似乎在打電話,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飄進來,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刻意壓低的、近乎……溫柔的語調(diào)?
“……嗯,剛結(jié)束……煩得很……一堆人圍著……那個蠢女人也在……”
“呵……她?還是那副樣子,人傻錢多,甩不掉的狗皮膏藥……放心,她知道什么……”
“……明天?老地方?行……等我……”
風將他最后幾個模糊的字眼送進我的耳朵,帶著一絲輕佻的笑意。
蠢女人。狗皮膏藥。甩不掉。 像淬了毒的冰錐,精準地扎進心臟最柔軟的地方,瞬間凍結(jié)了血液。握著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緊,冰冷的玻璃硌得指骨生疼。
又是這樣。永遠是這樣。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在那些曖昧不明的電話里,在那些午夜時分才收到的、帶著酒吧背景音的語音消息里,在我撞見他與某個俊秀男人在隱蔽角落“談事情”時驟然分開的距離中……無處不在的、冰冷的暗示。
我端著那杯冰冷的酒,一步一步,走向陽臺。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在寂靜里格外清晰。
沈嶼似乎察覺到了,猛地掛了電話,轉(zhuǎn)過身。夜風撩起他額前微亂的發(fā)絲,那道淺疤在遠處霓虹的映照下,依舊清晰。他臉上殘留的一絲溫柔笑意瞬間凍結(jié),迅速被慣有的不耐和冰冷覆蓋。
“有事?” 他皺著眉,語氣不善,眼神銳利地掃過我手中的酒杯,帶著審視。
我停在玻璃門內(nèi),與他隔著冰冷的玻璃和呼嘯的夜風對視。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帶著鈍痛。那道疤在夜色里像一道沉默的嘲諷。五年來的隱忍、委屈、憤怒、還有那個雨夜的恐懼與感激,在胃里翻攪成一股灼熱的洪流,幾乎要沖破喉嚨。
“剛才……跟誰打電話?” 我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干澀。
沈嶼嗤笑一聲,眼神里的不耐煩幾乎要溢出來:“蘇蔓,你又犯什么?。课业氖?,需要向你匯報?” 他仰頭灌了一大口酒,喉結(jié)滾動,眼神睥睨,“記住你的身份。安分點,拿著你蘇家的錢,別來煩我?!?/p>
“身份?” 我重復著這兩個字,聲音很輕,卻像繃緊的弦,“沈嶼,我們在一起五年了。”
“五年?” 他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夸張地挑起眉毛,酒杯在手里晃了晃,冰塊叮當作響,語氣刻薄得像刀子,“蘇大小姐,你是不是搞錯了什么?我們這叫‘在一起’?你花錢,我陪你演演戲,各取所需罷了。別太把自己當回事。你以為,我真看得上你?”
他向前逼近一步,帶著濃重的酒氣和壓迫感,隔著玻璃門,眼神如同淬毒的寒冰,直直刺入我眼底,一字一句,清晰殘忍:
“蘇蔓,你聽好了。我沈嶼,對你這個人,從頭發(fā)絲到腳趾尖,沒有一丁點興趣,只覺得……惡心?!?他刻意停頓了一下,欣賞著我瞬間褪盡血色的臉,嘴角勾起殘忍的弧度,“要不是看在你蘇家那點錢,還有你當年死皮賴臉倒貼的份上,你以為我會在你身邊浪費這五年?省省吧!你唯一的價值,就是你的錢包和你那個好糊弄的腦子!”
“人傻錢多,說的就是你。懂嗎?”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心口,滋滋作響,皮開肉綻。屈辱、憤怒、巨大的荒謬感和被徹底踩碎尊嚴的痛楚,瞬間滅頂!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攪,那口冰冷的酒液混合著膽汁般的苦澀,猛地涌上喉嚨!
我猛地轉(zhuǎn)身,沖進客廳旁邊的客用洗手間,趴在冰冷的馬桶邊沿劇烈地干嘔起來,眼淚生理性地涌出。身后傳來沈嶼毫不掩飾的、帶著濃濃譏諷的冷笑,以及玻璃門被重重關上的聲音。
鏡子里映出一張蒼白如鬼、眼妝暈染狼狽的臉。額角那道疤帶來的所有溫暖濾鏡,在這一刻被沈嶼淬毒的言語徹底擊碎,露出底下冰冷丑陋、千瘡百孔的現(xiàn)實。
惡心? 價值只是錢包? 五年,只是一場他用演技換金錢的交易? 那個雨夜里渾身浴血、拼死護住我的少年,那個讓我在無數(shù)個委屈難眠的夜晚還能找到堅持理由的幻影,轟然坍塌,碎成了滿地扎心的玻璃渣。
我打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流沖刷著手指,也試圖沖刷掉那深入骨髓的屈辱和寒意。鏡子里的人,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掏空的軀殼。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藤蔓般在冰冷的絕望中滋生出來,帶著毀滅一切的戾氣。
既然他如此踐踏我的尊嚴,如此享受“演戲”,如此篤定我離不開他……那我也演給他看!
我要讓他知道,我蘇蔓,不是只能卑微地祈求他一點憐憫的可憐蟲!他能找他的“樂子”,我憑什么不能?
這個念頭一旦破土,便帶著燎原之勢迅速占據(jù)了所有理智。報復的快感夾雜著自毀般的沖動,在胸腔里橫沖直撞。我需要一個“演員”,一個能刺痛沈嶼眼睛的“演員”!一個年輕、干凈、充滿蓬勃生命力,與沈嶼的陰鷙冷漠截然相反的……存在。
深夜的“迷途”酒吧,像一個光怪陸離的異度空間。空氣里混雜著濃烈的酒精、廉價香水和汗液的味道,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如同實質(zhì)的鼓點,重重敲打著耳膜和心臟。舞池里人影幢幢,扭動的肢體在變幻的鐳射燈光下如同群魔亂舞。
我坐在吧臺最角落的高腳凳上,面前已經(jīng)空了兩三個杯子。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卻絲毫暖不了那顆被冰封的心。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找一個!找一個足夠年輕、足夠好看、足夠刺眼的!帶回去,讓沈嶼看看!
視線在喧囂迷離的光影里茫然地掃視,掠過一張張或興奮、或迷醉、或?qū)憹M欲望的臉。都不是。要么太過油膩,要么太過世故,要么……激不起我半點波瀾。
就在煩躁和酒精上涌,幾乎要放棄的時候,一道身影闖入了視野。
舞池邊緣相對安靜的一角,幾個穿著打扮明顯是附近大學生的年輕人正圍坐在一起玩骰子。其中一個背對著吧臺的男孩,身形格外挺拔清雋。簡單的白色連帽衛(wèi)衣,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清爽的黑色短發(fā)。側(cè)對著我的時候,能看到清晰流暢的下頜線,鼻梁很挺,燈光偶爾掃過他專注傾聽同伴說話的側(cè)臉,眉眼干凈得不可思議,像未經(jīng)世事打磨的璞玉。尤其是那雙眼睛,在迷離的光線下,依舊亮得驚人,帶著一種屬于青春的、純粹的、毫無陰霾的澄澈。
他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有個小小的梨渦,帶著點靦腆,卻格外陽光,仿佛能驅(qū)散周遭所有的渾濁和陰暗。他隨意地拿起桌上的啤酒喝了一口,仰頭時脖頸的線條干凈利落,喉結(jié)滾動,充滿了少年人特有的蓬勃生命力。
就是他了! 這種干凈、陽光、一看就與沈嶼那個泥潭截然不同的氣質(zhì),正是最鋒利的武器!
一股夾雜著酒勁的沖動猛地沖上頭頂。我?guī)缀跏酋咱勚鴱母吣_凳上下來,踩著虛浮的腳步,徑直穿過喧囂的人群,走向那個角落。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震耳的音樂里微不足道,卻引來了那幾個大學生的注意。
當我?guī)е簧砭茪?,突兀地站在他們卡座前時,嬉笑聲戛然而止。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我,帶著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那個穿白衛(wèi)衣的男孩也抬起頭,看了過來。
四目相對。
他的眼睛果然很亮,像盛著碎星。此刻正微微睜大,帶著毫不掩飾的驚訝和一絲……困惑?目光很干凈,沒有那種令人不適的打量和油膩感。
我無視了其他人,目光牢牢鎖住他。酒精壯膽,也模糊了理智,我深吸一口氣,努力穩(wěn)住有些搖晃的身體,盯著他那雙干凈的眼睛,開門見山,聲音帶著酒后的微啞和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勁:
“喂,小孩兒?!?“跟我走嗎?” “姐姐有錢?!?/p>
話音落下的瞬間,周圍一片死寂。那幾個大學生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極其精彩,震驚、鄙夷、看好戲……目光在我和他之間來回掃視。
那男孩也愣住了,臉上的笑容僵住,澄澈的眼睛里寫滿了巨大的錯愕和難以置信。他看著我,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染上了一層薄紅,一直蔓延到耳根。那雙明亮的眼睛里,困惑更深了,還夾雜著一絲被冒犯的羞惱。
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震耳的音樂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就在我以為他會像被燙到一樣跳起來拒絕,或者像其他人一樣露出鄙夷神色時——
他卻忽然抿了抿唇,長長的睫毛垂下去,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緒。再抬眼時,那層羞惱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帶著點探究和……下定決心的平靜。
他輕輕放下手中的啤酒瓶,瓶底磕在玻璃桌面上,發(fā)出一聲輕響。在一片同伴倒吸冷氣的聲音中,他站起身,個子很高,挺拔的身形帶來一種無形的壓迫感。他沒有理會同伴拉扯勸阻的手,目光坦然地迎著我?guī)е硪夂吞翎叺囊暰€,聲音清朗,清晰地穿透了嘈雜的音樂:
“好。” “姐姐,我跟你走?!?/p>
公寓門鎖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在過分寂靜的空間里被無限放大。
玄關感應燈應聲亮起,冷白的光線流淌下來,照亮了門口略顯局促的兩個人影。沈嶼果然還沒睡,或者更準確地說,他根本沒打算睡。客廳里只開著一盞昏暗的落地燈,他陷在沙發(fā)深處,身影被陰影切割得模糊不清,指間夾著的煙頭在昏暗中明明滅滅,如同蟄伏的獸瞳。
聽到開門聲,他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門口進來的只是空氣。直到那股屬于年輕男孩特有的、干凈又帶著點微醺酒氣的陌生氣息,混雜著室外清冽的寒氣一同涌入這冰冷凝固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