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這破筆,今天吃錯藥了?還是跟我的《五三》有仇?”物理課上,林云逸小聲嘀咕,手腕毫無征兆地一軟,仿佛那截骨頭突然變成了煮過頭的面條。握在手里的廉價圓珠筆完全不受控,“啪嗒”一聲,像個跳水失敗的運動員,直挺挺地砸在攤開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上,還特別有創(chuàng)意地在“牛頓第二定律”旁邊畫出一道歪歪扭扭、極具抽象派風格的弧線墨水痕。
他下意識地想去抓,指尖卻像被凍僵了似的,反應(yīng)慢了半拍,只能眼睜睜看著“兇器”滾落到桌沿。
旁邊的趙鵬正趴在桌上,睡得天昏地暗,口水在攤開的物理書上洇開一小片可疑的深色,鼾聲在老師講解“摩擦力”的背景音里顯得格外有節(jié)奏感。
“喂!鵬子!醒醒!別做你的白日夢了!”林云逸用胳膊肘使勁懟了懟旁邊的人形睡袋,聲音壓著,但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急促,“快看看我這手!它是不是叛變了?”
趙鵬猛地一哆嗦,腦袋從臂彎里彈起來,眼神迷茫得像剛從外太空旅行歸來,嘴角還掛著亮晶晶的證據(jù)。他茫然地環(huán)顧四周,最后聚焦在林云逸臉上:“???下課了?……叛變?誰叛變?老班查手機了?”
“查你個頭的手機!”林云逸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努力想活動一下剛才不聽使喚的右手腕,感覺那地方有點麻麻的,不太得勁兒,“我說我的手!剛寫題呢,筆自己就跳樓了!你看!”他用下巴點了點桌上的“案發(fā)現(xiàn)場”——那道墨痕和滾到桌邊的筆。
趙鵬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湊近看了看那道抽象派墨跡,又看看林云逸的手,打了個巨大的哈欠:“就這?我還以為天塌了呢。筆掉了撿起來不就行了?大驚小怪……我看你就是昨晚通宵看球,手抽筋了吧?讓你少擼鐵……不對,少熬夜!”
林云逸心里那點剛剛冒頭的不安小火苗,被趙鵬這盆“熬夜抽筋論”的冷水“滋啦”一下澆滅了大半。是啊,肯定是昨晚看那場臭球看的,太激動,肌肉疲勞了!他瞬間找回了熟悉的節(jié)奏,臉上立刻堆起那種欠揍又自信的笑容,試圖用更夸張的段子把剛才那點狼狽徹底掩蓋過去:
“抽筋?鵬子,你這格局小了!我懷疑我這是得了‘間歇性帕金森學霸綜合癥’,專挑寫作業(yè)的時候發(fā)作!或者……”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是地球引力場今天對我格外偏愛,想讓我提前體驗一把‘肌無力型偶像包袱’的滋味兒。懂不懂?頂級偶像的煩惱!”
他說著,伸出左手,打算去撿那支“叛逃”的圓珠筆。指尖剛碰到冰冷的塑料筆桿,一絲極其輕微、不受控制的顫抖,像微弱的電流,從指尖瞬間竄到了手腕。
林云逸的動作微不可察地僵了半秒。他飛快地瞥了一眼趙鵬,發(fā)現(xiàn)對方正揉著眼睛,顯然沒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他迅速調(diào)整表情,一把抓起筆,故意在趙鵬眼前晃了晃:“看,失物招領(lǐng)!筆兄,下次想跳槽提前說一聲,我?guī)湍銓懲扑]信!”
就在這時,坐在斜前方的夢瑤,大概是聽到了后面輕微的騷動,下意識地回過頭來。她那雙清澈的眼睛帶著一絲詢問,先是掃過還在打哈欠的趙鵬,然后落在了林云逸臉上,最后,目光似乎在他握著筆、略顯用力的右手上停留了零點一秒。
那零點一秒,讓林云逸的心跳莫名其妙漏跳了一拍。不是心動,是……一種被看穿偽裝的慌亂?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立刻掛上比剛才更燦爛、也更刻意的嬉皮笑臉,沖著夢瑤揚了揚手里的筆,聲音故意拔高了點,帶著他慣常的調(diào)侃腔調(diào):
“喲!女神也被我的新才藝‘手部霹靂舞’吸引啦?怎么樣,這即興發(fā)揮,有沒有點藝術(shù)細菌?”他甚至還模仿著抽搐的樣子,手腕夸張地抖了兩下,動作刻意到浮夸,“獨家秘技,概不外傳哈!”
夢瑤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表演”弄得一愣,隨即微微蹙了下秀氣的眉頭,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說了句:“好好聽課?!北戕D(zhuǎn)回了身。只是在她轉(zhuǎn)回去的瞬間,林云逸似乎捕捉到她眼底一絲極淡的……關(guān)切?或者只是被打擾的不悅?他有點分不清。
趙鵬終于徹底清醒了,嫌棄地推了他一把:“行了行了,別丟人現(xiàn)眼了!還‘霹靂舞’?我看你是‘帕金森’晚期!趕緊寫你的題吧,一會兒老吳又要點名了!”他說著,目光掃過林云逸的物理書,“嘖,你這墨痕畫得……牛頓看了都得氣活。”
林云逸嘿嘿一笑,右手還殘留著一點奇怪的不適感,用左手把那道墨痕用力涂掉,試圖掩蓋剛才的意外:“這叫行為藝術(shù),融入知識體系,你不懂?!彼匦履闷鸸P,深吸一口氣,努力集中精神,試圖把注意力重新拉回到那些該死的公式上。筆尖落在紙上,他下意識地更加用力地攥緊了筆桿,仿佛這樣就能牢牢掌控住它。
然而,那絲若有若無的、仿佛來自身體深處的微小失控感,像一粒硌在鞋里的沙子,在他努力維持的輕松表象下,頑固地存在著。
終于熬到放學鈴聲響起,教室里瞬間像炸開了鍋。林云逸感覺后背都出了一層薄汗,不是累的,是剛才那節(jié)課一直繃著勁兒控制右手,外加時刻提防著再出狀況,精神高度緊張的結(jié)果。
他慢吞吞地收拾著書包,右手拿起書本時,那種不太聽使喚的遲滯感又隱約浮現(xiàn)。他煩躁地把幾本書胡亂塞進去,拉鏈拉到一半,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著小小的拉鏈頭,居然有點使不上力,滑了一下。
“操……”他低罵一聲,改用左手才把拉鏈拉好。一抬頭,看見趙鵬已經(jīng)背上書包,像座敦實的鐵塔杵在過道里等他。
“磨蹭什么呢?‘冰河王子’?等著你的坐騎來接駕???”趙鵬咧著嘴,習慣性地開損。
林云逸眼珠一轉(zhuǎn),計上心來。他臉上瞬間堆起“虛弱”的笑容,把那個塞得鼓鼓囊囊的書包從肩上卸下來,用一種“朕賜你無上榮光”的姿態(tài),不由分說地甩給趙鵬:“鵬子!接著!朕今日龍體欠安,四肢略有懈怠,這‘御用書包’就賞你背了!護駕有功,回頭請你喝肥宅快樂水!”
趙鵬手忙腳亂地接住沉甸甸的書包,差點被帶了個趔趄,氣得直嚷嚷:“林云逸!你又懶癌晚期發(fā)作是吧?!想讓我當苦力就直說!還龍體欠安……我看你是欠揍!”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還是認命地把林云逸的書包甩到自己另一邊肩膀上,和自己的書包形成了個滑稽的不對稱造型。
兩人并肩走出教室,融入放學的人潮。夕陽的金光潑灑下來,給喧鬧的校園鍍上一層暖色。林云逸刻意放慢了腳步,小心翼翼地感受著自己雙腿的狀態(tài)。還好,走路沒問題。他悄悄松了口氣,正想跟趙鵬再貧兩句,左腿邁過一個不算高的臺階時,膝蓋關(guān)節(jié)處突然傳來一種古怪的、類似“打滑”的感覺,支撐力瞬間弱了一下,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微微踉蹌了一步!
“我靠!”趙鵬眼疾手快,一把撈住林云逸的胳膊,那力道大得差點把他提溜起來,“云逸!你搞什么飛機?!平地也能崴腳?還是……”趙鵬狐疑地上下打量著他,眉頭擰成了疙瘩,“……你真喝假酒了?走路跟踩棉花似的飄?”
那句“喝假酒”像根針,猛地刺破了林云逸努力維持的氣球。心臟“咯噔”一下,沉甸甸地往下墜。剛才手腕的失控,現(xiàn)在腿上的虛浮……這絕對不是熬夜看球能解釋的了!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
但僅僅是一瞬間,他臉上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又迅速焊了回去,焊得比剛才更緊。他夸張地甩開趙鵬扶著他的手,甩開的動作也因為用力而帶著點僵硬,挺直腰板,仿佛剛才的踉蹌只是個高難度街舞動作的起手式:
“喝假酒?鵬子,你這想象力不去寫小說可惜了!”他故意把聲音拔得更高,帶著點浮夸的傲嬌,“這叫‘凌波微步’入門懂不懂?高端身法!步伐玄妙!你看不懂很正常!學著點,別整天就知道傻走!”他邊說,邊努力地、更加刻意地控制著自己的步伐,試圖走出一種“我很輕盈我很飄逸”的姿態(tài),但身體的協(xié)調(diào)性似乎有點跟不上大腦的指令,動作反而顯得有些刻意和別扭。
他往前快走了兩步,把微微顫抖的右手插進校服褲兜里藏起來,然后回頭沖著趙鵬喊,試圖轉(zhuǎn)移對方的注意力:“喂!發(fā)什么呆呢?跟上啊!看著點路,別一會兒真撞樹上了!我可不會‘凌波微步’救人!”
趙鵬看著他明顯不太自然的走路姿勢,又看看他插在兜里、姿勢別扭的右手,眉頭皺得更緊了,嘴里嘟囔著:“凌波微步?我看你是腦殼有包……”但還是快步跟了上去,目光卻時不時擔憂地瞟向林云逸的腿腳。
夕陽把兩個少年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林云逸的影子,因為那點不易察覺的僵硬和努力維持的“飄逸”,在平整的地面上,拉出了一道顯得有些歪斜、不那么利落的輪廓。
林云逸努力控制著呼吸,插在褲兜里的右手,在無人看見的地方,悄悄地、用力地攥緊了,指甲幾乎嵌進掌心。那點微麻的、失控的感覺,像陰冷的藤蔓,在心底悄然蔓延。
回到家,客廳里彌漫著飯菜的香氣。林媽媽蘇梅正端著最后一道菜從廚房出來,看見林云逸,臉上立刻綻開笑容:“云逸回來啦?餓了吧?快去洗手,準備吃飯!”她習慣性地想接過兒子的書包,卻發(fā)現(xiàn)他肩上空空如也。
“書包呢?”蘇梅疑惑地問。
“哦,鵬子幫我背回來了,他今天非要學雷鋒?!绷衷埔蓦S口扯了個謊,臉上掛著輕松的笑,試圖用最快的速度溜回自己房間,“媽我先去放個水,憋一路了!”他腳步有些急,走向衛(wèi)生間的路上,左腳在光滑的地板上又極其輕微地滑了一下,他迅速穩(wěn)住,沒讓身后的蘇梅察覺。
關(guān)上衛(wèi)生間的門,林云逸背靠著門板,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他走到洗手臺前,擰開水龍頭,嘩嘩的水聲掩蓋了他有些急促的心跳。他盯著鏡子里的自己,那個剛剛還在外面插科打諢、沒心沒肺的少年。
他緩緩地、慢慢地抬起自己的右手,舉到眼前。五指張開,然后嘗試用力握緊。肌肉在收縮,他能感覺到力量,但指尖卻不受控制地、微微地、持續(xù)地顫抖著,像寒風中瑟縮的枯葉。那顫抖如此細微,卻又如此清晰,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陌生感。
他試著用左手去按住右手的指尖,但顫抖只是傳遞到了左手上。一種莫名的恐慌,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攫住了他。不再是課上的煩躁和掩飾,而是冰冷的、實實在在的恐懼。
“操……”他對著鏡子無聲地罵了一句,用冷水狠狠抹了把臉,冰涼的水珠順著臉頰滑下。他抬起頭,看著鏡中濕漉漉、眼神里帶著一絲自己都陌生的茫然的少年,努力扯了扯嘴角,對著鏡子里的“他”說:
“沒事……肯定是累的。睡一覺就好了。麒麟臂也不能天天練不是?”
可鏡子里的那個“他”,眼神深處,那點強撐的笑意下,不安的陰影正在悄然擴散。他甩甩頭,試圖把那些不好的念頭甩出去,又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頰,重新掛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擰開門把手。
“媽——!今晚吃啥?餓死我了!”他嚷嚷著走出衛(wèi)生間,聲音洪亮,腳步盡量平穩(wěn)地走向飯廳,仿佛剛才衛(wèi)生間里那個對著顫抖的手發(fā)呆的人,只是一個幻覺。
飯桌上,燈光溫暖。林建國已經(jīng)坐下,看著報紙。蘇梅不停地給他夾菜:“多吃點魚,補腦。這青菜新鮮……” 林云逸笑著應(yīng)和,大口扒著飯,用夸張的吃相和貧嘴逗得父母發(fā)笑。只有他自己知道,握著筷子的右手,在夾起一塊滑溜溜的魚肉時,那不聽使喚的顫抖,差點讓魚肉掉回盤子里。他迅速用左手在桌下扶了一下右手腕,才勉強夾穩(wěn)。
這頓飯,他吃得格外賣力,也格外用力地控制著那雙似乎開始鬧獨立的手。窗外的夜色漸濃,家里燈火通明,一片溫馨。但林云逸心底,那根名為“不安”的弦,已經(jīng)被悄然撥動,發(fā)出細微卻無法忽視的顫音。
夜深人靜。林云逸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白天的一幕幕在腦海里回放:掉落的筆、失控的顫抖、夢瑤回頭的眼神、樓梯上差點絆倒、趙鵬扶住他時的疑問、鏡子里那只顫抖的手、飯桌上差點掉落的魚肉……
“媽的,煩死了!”他低聲咒罵了一句,猛地坐起身,打開了床頭燈。暖黃的光線驅(qū)散了一小片黑暗。他伸出雙手,平舉在燈光下。
靜止不動時,似乎一切正常。他深吸一口氣,嘗試像彈鋼琴一樣,快速地、有節(jié)奏地屈伸十指。
起初幾下還好。漸漸地,那種細微的、令人心慌的顫抖又出現(xiàn)了,尤其在無名指和小指上更為明顯。他嘗試握緊拳頭,再松開。握緊時,能感覺到力量,但松開的過程,手指的伸展顯得有點……笨拙?不夠流暢?
他反復嘗試著,像個偏執(zhí)的科學家觀察著實驗對象。汗水從額角滲出。燈光下,那雙年輕的手,此刻卻仿佛成了最陌生的敵人。
“到底怎么回事……”他喃喃自語,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次不是因為手,而是因為心。
就在這時,枕邊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起來,嗡嗡地震動了兩下。是趙鵬發(fā)來的微信。
點開,一張圖片跳了出來——一個碩大的保溫桶,蓋子掀開一角,露出里面油亮誘人、堆成小山狀的紅燒肉,旁邊還配了行字:
【鵬子:圖片.jpg】
【鵬子:我家老趙同志出品,明日戰(zhàn)略物資已就位!等著接駕吧!“冰河王子”!(奸笑)】
看著那熱氣騰騰仿佛要溢出屏幕的紅燒肉,看著趙鵬那熟悉的賤兮兮的語氣,林云逸緊繃的神經(jīng)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戳了一下。他盯著屏幕,看了好幾秒,然后,手指在鍵盤上敲擊,努力忽略掉指尖那點不協(xié)調(diào)的僵硬:
【林云逸:?。?!趙叔萬歲?。?!鵬子,明天你就是我的光!我的電!我唯一的神話!速度!60邁!(餓狼咆哮.gif)】
發(fā)送。
他把手機丟回枕邊,重新躺下,關(guān)掉臺燈。黑暗重新籠罩下來。他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模糊的輪廓。右手下意識地又抬起來,在黑暗中,無聲地嘗試著握緊,松開。那點顫抖,在寂靜和黑暗中,似乎被無限放大了。
紅燒肉的香氣仿佛還縈繞在鼻尖,趙鵬的“奸笑”表情包還在眼前晃。他閉上眼,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那只手。
“明天……明天就好了?!彼麑ψ约赫f,聲音輕得像嘆息,消散在黑暗里。窗外的月光,冷冷地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狹長的、蒼白的光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