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逸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被趙鵬“架”出了教學(xué)樓。
趙鵬還在旁邊絮絮叨叨地抱怨著那道刁鉆的數(shù)學(xué)題和食堂可能已經(jīng)告罄的紅燒肉,林云逸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褲兜里那個小小的、硬硬的方塊存在感極強,像揣著一塊燒紅的炭,又像藏著一顆隨時會跳出來的心臟,攪得他心神不寧,連帶著腳步都有些虛浮。
“喂!跟你說話呢!聽見沒?”趙鵬不滿地晃了晃他,“想什么呢?魂兒讓哆啦A夢給叼走了?”他顯然看到了夢瑤遞東西的動作,只是沒看清具體是什么。
林云逸一個激靈,下意識地捂緊了褲兜:“???什……什么夢?沒……沒啥!紅燒肉是吧?走走走!再晚湯都沒了!”他試圖用更大的嗓門掩蓋心虛,推著趙鵬加快腳步。
匆匆扒拉完晚飯(趙鵬果然搶到了最后兩份紅燒肉,但林云逸吃得有點食不知味),趙鵬被他媽一個電話緊急召喚回家?guī)兔Π嶝洝?/p>
林云逸嘴上說著“趕緊走別礙眼”,心里卻悄悄松了口氣。
他需要一點獨處的時間,來消化那突如其來的、滾燙的悸動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慌亂。
拒絕了趙鵬“護送”回教室或去圖書館的提議,林云逸拄著手杖,慢慢地、有些漫無目的地挪動著。
夕陽的金輝將教學(xué)樓鍍上一層暖金色,晚風(fēng)帶著初夏的微醺氣息拂過臉頰。
不知不覺,他竟順著樓梯,一層一層,緩慢而艱難地,挪到了頂層那個平時少有人至的露天平臺。
推開沉重的鐵門,視野豁然開朗。
空曠的平臺被夕陽染成一片橘紅,遠處的城市輪廓在暮色中漸漸模糊。
風(fēng)比下面大了不少,吹得他額前的碎發(fā)亂舞,也帶來一陣清涼。
“呼……” 林云逸長長吐出一口氣,仿佛要把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燥熱和憋悶都吐出去。
他走到平臺邊緣的矮墻邊,背靠著冰冷的混凝土墻壁,慢慢滑坐到地上。手杖被隨意地放在一邊。
他掏出褲兜里那個已經(jīng)被他手心汗微微浸濕的創(chuàng)可貼。
藍色的哆啦A夢咧著大嘴,笑得沒心沒肺。
他把它舉到眼前,對著夕陽。
光線透過薄薄的膠布,映得那只機器貓的藍色更加透亮。
“勇敢……” 他低聲重復(fù)著夢瑤的評價,指尖摩挲著創(chuàng)可貼的邊緣,嘴角扯出一個自嘲的弧度,“哪里勇敢了?不過是用段子當(dāng)盔甲,躲起來罷了?!?/p>
日記被當(dāng)眾朗讀帶來的短暫溫暖褪去后,身體真實的無力感在此刻獨處的寂靜里被無限放大。
他嘗試著活動了一下左手的手指,它們像生銹的零件,遲緩而僵硬地蜷縮又張開,帶著一種令人沮喪的沉重感。
他又想起剛才差點摔倒時手杖脫手的狼狽,想起范天天那冰冷的、審視的目光,想起父母眼中無法掩飾的憂慮……還有掌心這小小創(chuàng)可貼帶來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滾燙溫度。
各種情緒像打翻的顏料盤,混亂地交織在一起——有被理解和肯定的暖,有面對病魔的無力和不甘,有對未來的茫然,還有那隱秘的、因一個女孩的溫柔而掀起的驚濤駭浪。
太復(fù)雜了。復(fù)雜到讓他這個自詡“段子王”的人都覺得詞窮。
他低下頭,把臉埋在屈起的膝蓋上,只留給空曠的天臺一個沉默而略顯單薄的背影。
風(fēng)卷起地上的微塵,在他腳邊打著旋兒。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那影子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就在這時——
“林云逸?”一個輕柔的、帶著一絲不確定的聲音,像羽毛一樣輕輕落在寂靜的天臺上。
林云逸猛地抬起頭!
風(fēng)似乎都停滯了一瞬。天臺入口處,逆著橘紅色的夕陽光暈,站著一個纖細的身影。
是夢瑤。她手里拿著一個保溫杯,臉上帶著點驚訝和關(guān)切。
林云逸的大腦瞬間宕機。
血液“嗡”的一聲全涌上了頭頂,耳朵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像被當(dāng)場抓包的賊,手忙腳亂地想把手里的創(chuàng)可貼藏起來,結(jié)果動作太急,那小小的藍色方塊反而從他顫抖的手指間滑脫,“啪嗒”一聲輕響,掉在了離他不遠的水泥地上。
空氣凝固了。
林云逸的臉“唰”地紅透,恨不得立刻從這十八樓天臺跳下去。
完了!人贓并獲!他腦子里只剩下這幾個大字在瘋狂刷屏。
夢瑤也看到了那個掉落的創(chuàng)可貼。
她愣了一下,隨即快步走了過來,沒有先去撿創(chuàng)可貼,而是先把保溫杯遞到他面前,聲音依舊輕柔:“我……我看你往這邊走,風(fēng)挺大的……喝點熱水?”
林云逸感覺自己像個快要燒開的鍋爐,頭頂都在冒煙。
他不敢看夢瑤的眼睛,視線飄忽著落在保溫杯上,干巴巴地擠出一句:“呃……謝……謝謝女神!您這服務(wù)也太周到了,還帶……帶追送上門的?”
話一出口,他就想扇自己嘴巴。什么破嘴!又在胡言亂語!
夢瑤被他這窘迫又強裝鎮(zhèn)定的樣子逗得嘴角彎了一下,但很快又抿住了。
她蹲下身,很自然地撿起那個掉在地上的哆啦A夢創(chuàng)可貼,用紙巾輕輕擦了擦灰,然后看向林云逸一直下意識捂著、之前被課桌邊緣磨紅的手背。
“手……還疼嗎?” 她的目光落在那片微紅上,輕聲問。
“啊?這個?” 林云逸像是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把手藏到身后,頭搖得像撥浪鼓,“不疼不疼!這點小傷算什么!我皮糙肉厚得很!跟王Sir的‘酷刑’比起來,這簡直是春風(fēng)拂面!” 他又開始習(xí)慣性地用夸張來掩飾。
夢瑤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雙清澈的眼睛仿佛帶著一種穿透力,輕易就剝開了他強撐的嬉皮笑臉。
她拿著創(chuàng)可貼,沒有直接遞給他,而是輕聲說:“剛才在教室就想給你貼上的,看你好像……有點緊張?”
林云逸的臉更紅了,簡直能滴出血來?!熬o……緊張?誰緊張了!我那是……那是思考宇宙奧秘過于投入!對,投入!” 他梗著脖子狡辯,聲音卻越來越小。
夢瑤看著他窘迫的樣子,終于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笑容干凈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瞬間驅(qū)散了林云逸心頭的尷尬陰霾。
“好吧,宇宙思考者先生,” 夢瑤眼中帶著笑意,晃了晃手里的創(chuàng)可貼,“那……需要‘哆啦A夢牌’外援幫你處理一下這個小傷口嗎?保證無痛快捷?!?/p>
林云逸看著她近在咫尺的笑臉,那溫暖的氣息仿佛能融化冰川。他鬼使神差般,慢慢地把那只藏起來的手伸了出來,攤開在她面前。動作有點僵硬,指尖還在微微發(fā)顫。
“那……那就有勞女神了?!?他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完全沒了平時的伶牙俐齒。
夢瑤沒再說話,只是很認真地撕開創(chuàng)可貼的包裝。
她的動作很輕柔,小心地避開他手上其他無礙的地方,將那片小小的、印著藍色機器貓的膠布,穩(wěn)穩(wěn)地貼在了那片微紅的皮膚上。
她的指尖偶爾會輕輕擦過他的手背,帶著微涼的觸感,卻像火星一樣點燃了林云逸的皮膚,激起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夕陽的金輝籠罩著他們,風(fēng)也識趣地變得溫柔。
林云逸能清晰地聞到夢瑤發(fā)間傳來的淡淡洗發(fā)水的清香,能看到她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扇子般的陰影,能感受到她專注而溫柔的氣息。
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下來,只剩下他如雷的心跳聲,以及她指尖那若有似無的觸碰。
貼好了。夢瑤輕輕按了按創(chuàng)可貼的邊緣,確保它粘牢了,然后抬起頭。
四目相對。
林云逸像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少女。
夕陽的光暈在她臉上跳躍,給她白皙的皮膚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著碎鉆的湖泊,清晰地映出他此刻傻乎乎的模樣。
“好了。” 夢瑤的聲音比剛才更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澀。
“呃……謝……謝謝?!?林云逸的舌頭像是打了結(jié),只能機械地道謝。
他感覺貼了創(chuàng)可貼的地方不僅不疼了,反而像被烙鐵燙過一樣,滾燙一片,那熱度順著血管一直蔓延到心臟,再到耳根。
“不客氣?!?夢瑤站起身,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側(cè)過臉,看向遠處漸漸沉入地平線的夕陽。晚風(fēng)吹起她鬢邊的碎發(fā)。
“林云逸,” 她忽然開口,聲音在風(fēng)里顯得有些縹緲,卻又格外清晰,“你的日記……寫得真的很好?!?/p>
林云逸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不是那種……空洞的鼓勵。” 夢瑤轉(zhuǎn)過頭,認真地看著他,眼神干凈而真誠,“我能感覺到你在里面的掙扎、無奈,但更多的是……一種不肯低頭的勁兒,還有那種……用幽默去對抗一切的勇氣。這很難得?!?/p>
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就像這個哆啦A夢,” 她指了指林云逸手上的創(chuàng)可貼,“它有很多神奇的道具,但最厲害的,其實是它永遠樂觀、永遠不放棄希望的心,對吧?”
林云逸怔怔地看著她,看著這個平時安靜內(nèi)斂、甚至有些疏離的女神,此刻卻用這樣溫柔而堅定的話語,直白地戳中了他內(nèi)心深處最隱秘的角落。
那些他用無數(shù)段子包裹起來的脆弱、恐懼和強撐的堅強,在她清澈的目光下,似乎都無所遁形,卻又奇異地被一種巨大的理解和溫暖包裹著,沒有讓他感到難堪,反而有種被輕輕托住的安心感。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酸澀得厲害。
他趕緊低下頭,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濕意憋回去。
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引以為傲的伶牙俐齒徹底罷工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所有的段子、所有的插科打諢,在這一刻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最終,他只是很輕、很用力地點了點頭,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含糊的“嗯”。
夢瑤似乎也察覺到了他情緒的波動,沒有再多說什么,只是對他露出了一個溫柔而理解的微笑。
那笑容在夕陽的余暉里,美得驚心動魄。
“風(fēng)大了,早點下去吧?!?她輕聲說,又看了一眼他手上的創(chuàng)可貼,“創(chuàng)可貼……記得別沾水?!?/p>
“嗯?!?林云逸又應(yīng)了一聲,聲音有些沙啞。
夢瑤沒再停留,轉(zhuǎn)身,像來時一樣安靜地離開了天臺。鐵門在她身后輕輕合上,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
空曠的天臺再次只剩下林云逸一個人。
夕陽已經(jīng)沉下去大半,只在天邊留下濃墨重彩的余燼。暮色四合,風(fēng)也帶上了一絲涼意。
他緩緩抬起手,再一次看向那個藍色的哆啦A夢創(chuàng)可貼。
它安靜地貼在手背上,像一個小小的、溫暖的封印,封住了之前的狼狽和脆弱,也封存了剛才那短暫卻足以刻進心底的悸動和暖意。
夢瑤的話還在耳邊回響。
“用幽默去對抗一切
勇氣……”
“永遠樂觀、永遠不放棄希望的心……”
他緊緊攥著拳頭,仿佛要把這份溫暖牢牢攥住。
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帶著創(chuàng)可貼的手背皮膚傳來清晰的觸感。
剛才在天臺上幾乎要將他壓垮的復(fù)雜情緒,此刻奇異地沉淀下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酸楚、溫暖和奇異力量的感覺在胸腔里激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