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在落雁關(guān)外連下了三日三夜,積雪深及半人高,城下的冰橋像一把懸空的刀,閃著幽藍(lán)的光。林硯被安置在城北一處廢棄的箭樓,屋頂漏風(fēng),窗紙被雪糊得嚴(yán)嚴(yán)實實。
"這地方,連老鼠都凍成冰疙瘩了吧?"林硯低聲自語,縮在角落,呵出一口白氣。
他裹著一件破舊的羊皮襖,懷里藏著那個匣子。歸鴻匣,沉甸甸的,仿佛壓著他整個命運。他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話:"硯兒,別把名字寫在忘川的燈上。"
可他不知道,自己早已在那盞燈上刻下了一半的名字。
第三夜,他第一次聽見更鼓之外,還有另一種聲音——細(xì)碎的、像無數(shù)指甲刮過鐵皮,從地底一寸寸爬上來。
"這是什么?"林硯皺眉,手指不自覺地攥緊袖口。
那聲音在午夜驟然停住,接著是極輕極輕的腳步,踩碎薄冰,停在箭樓門外。
林硯屏住呼吸。門板被風(fēng)推得吱呀一聲,縫隙里飄進(jìn)一縷淡青色的燈焰,像一尾凍僵的螢火蟲。
"歸鴻匣,勞先生借一步說話。"
聲音不是從門外那張臉發(fā)出,而是從燈焰里滲出來,帶著濕漉漉的回聲,像井水里冒出的氣泡。
"你是誰?"林硯問,聲音發(fā)顫。
無臉人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站著。燈焰晃動,雪地裂開一道縫,露出一條向下的石階,階上覆著一層薄霜,像是誰的腳印剛剛被風(fēng)抹平。
"你若不跟來,便永遠(yuǎn)困在此地。"它說,"此地?zé)o夢,唯有舊憶。"
林硯遲疑片刻,還是跟了進(jìn)去。
2
石階盡頭是一間暗室,四壁掛滿銅鏡,鏡面卻映不出人影,只反復(fù)折射那一點青光,像被囚住的月。
"此地?zé)o夢,"無臉人把燈放在石桌中央,"唯有舊憶。先生若肯交出歸鴻匣,便可原路折返。"
林硯伸手撫過匣身,指尖觸到一道細(xì)微的裂縫——那是被沈雁雪佩刀磕出的裂痕。裂縫里滲著一線極淡的朱砂,像干涸的血。
"若我不肯呢?"
燈焰驟然拉長,無臉人臉上的石珠轉(zhuǎn)了半圈,發(fā)出咔噠一聲。
銅鏡里忽然涌出潮水般的畫面:
昭寧二十三年的落雁關(guān)、雪夜中倒吊的旗桿、沈雁雪收刀時那一聲極輕的嘆息
畫面最后停在一頁撕碎的稿紙上,墨跡被雨水暈開,只剩"北溟有雁"四個字依稀可辨。
"不肯,便自己渡。"
林硯望著那幅殘破的紙頁,心中一片荒涼。他低聲說:"她不是叛賊她只是想活。"
"活,在這里不是選擇。"無臉人抬手,燈芯啪地爆出一?;鹦恰?/p>
朱漆小門無聲而開,門后是一條漆黑的河,河面漂著一盞盞白紙燈籠,每盞燈上都寫著生卒年月,像一串被拆散的生魂。
3
林硯踏出門檻的瞬間,雪停了。河風(fēng)卷著細(xì)碎冰屑,吹得燈籠忽明忽暗。
他看見最近的一盞燈上寫著:沈雁雪,昭寧二十三年冬,卒于落雁關(guān)。
指尖驀地一燙。那行墨跡竟在燈罩上緩緩暈開,像被水稀釋的血,順著紙骨滴進(jìn)河里。河水頓時翻起細(xì)小的漩渦,漩渦深處浮起一張臉——少女的臉,眉心一粒朱砂痣,像雪里一點不肯熄滅的火。
"林救我。"
林硯伸手去夠,燈籠卻飄遠(yuǎn)了。
他涉水追去,冰碴割破靴底,血珠剛滲出皮膚便凍成細(xì)小的紅冰。
"你為什么在這里?"他問那張臉,聲音發(fā)顫。
"你不記得了嗎?"那聲音輕得像雪片落在劍刃上,"你答應(yīng)過我,不會讓我死。"
"我沒有我沒有"
話未說完,燈影一閃,那張臉消失了。
河中央的水忽然分開,露出一條由碎骨鋪就的窄路,每塊骨片上都刻著"北溟"二字,字跡扭曲,像孩童的涂鴉。
窄路盡頭,沈雁雪背對他而立,紅袍被風(fēng)撕成條狀,像一面殘破的旗。她手中握著那柄長刀,刀尖卻指著自己的咽喉。
"再往前一步,"她聲音嘶啞,"便是忘川。"
林硯停下腳步。
"你不是她。"林硯聽見自己說。
沈雁雪的影子笑了一下,唇角裂到耳根,露出森白的齒列:"我是她死前最后一念。你渡不了她,除非"
"除非什么?"
影子抬手,刀鋒在頸側(cè)輕輕一劃。血珠落下,卻沒有墜入河中,而是凝成一只朱紅的雁,振翅欲飛。
"鑰匙。"它說,"你必須用你的記憶,換她的命。"
4
林硯想起父親臨終時攥著他的手,指甲幾乎嵌進(jìn)肉里:"硯兒,別把名字寫在忘川的燈上。"
此刻他才懂——忘川收的不是命,是記得一個人的能力。
若他接過鑰匙,沈雁雪將活,而他將永遠(yuǎn)忘記她;若他拒絕,她會死,而他帶著記憶回到雪夜,繼續(xù)當(dāng)一個被退稿的失敗者。
朱雁在他掌心掙扎,羽毛刮過皮膚,留下細(xì)小的血痕。
林硯閉上眼,聽見箭樓外更鼓敲到第五聲,雪又開始下了。
"我換。"
鑰匙觸到匣子的瞬間,整條忘川發(fā)出碎裂聲。
燈籠一盞接一盞熄滅,河面浮起無數(shù)細(xì)小的裂縫,像被摔碎的鏡子。沈雁雪的影子開始融化,紅袍化作血水,滲入骨路。最后消失的是她的眼睛,那兩點寒星般的光,在黑暗中輕輕一閃,像雪夜里的狼回頭。
林硯跪倒在骨路上,聽見自己心臟碎裂的聲音。
歸鴻匣開了,里面空無一物,只有一行新刻的小字:
"北溟有雁,其名為雪。雪落無痕,雁過無聲。"
5
再睜眼時,他躺在箭樓的破床上,屋頂漏下的雪水正好滴在眉心。
懷里空空的,匣子不見了,掌心卻多了一道朱砂色的雁形疤,像被烙鐵燙過。
樓下傳來馬蹄聲。沈雁雪披著赤狐裘走進(jìn)來,腰間佩刀換了新的刀鞘,雕著一只展翅的雁。
她遞給他一碗姜湯,熱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
"先生昨夜夢游了?"她問,聲音帶著北境人特有的沙啞。
林硯搖頭,喉嚨卻像被火燎過,發(fā)不出聲音。
他低頭喝湯,湯里浮著一片細(xì)小的冰碴,形狀像一把鑰匙。
"三日后大軍開拔,"沈雁雪轉(zhuǎn)身時,紅袍拂過他的膝蓋,"先生若愿意,可隨軍做書記。北境雪大,別迷路。"
她走出門,背影在雪幕中漸漸淡去。
林硯伸手想抓住什么,卻只抓到一縷冷風(fēng)。
掌心朱砂疤忽然發(fā)燙,他低頭看去,那雁形竟緩緩展開翅膀,化作一滴血,滲入皮膚。
箭樓外,雪落無聲。
他忽然想起父親說過,忘川的渡口從不在河底,而在人心里。
而他已經(jīng)忘記了那個需要被渡的人是誰,只記得雪很白,紅袍很艷,刀很快。
以及,他欠某個人一條命。
6
當(dāng)夜,林硯在箭樓的木梁上刻下一行字:
"昭寧二十三年冬,落雁關(guān),雪。我渡了忘川,卻忘了為何而渡。"
最后一筆落下時,梁上積年的灰塵簌簌而落,像一場遲來的雪崩。
遠(yuǎn)處傳來號角聲,悠長而蒼涼,像是從北溟深處傳來的一聲雁唳。
他忽然想起,自己還沒問過沈雁雪,為何她的刀鞘上要雕一只雁。
7
三日后,林硯隨軍出發(fā)。他坐在馬車上,望著窗外雪原,心中空落落的,仿佛缺了一塊。他不記得自己曾救過誰,也不記得自己曾失去誰。
但每當(dāng)風(fēng)起,他總能聽見雁的叫聲,從極北傳來,悠遠(yuǎn)而悲涼。
他知道,那是他欠下的債,遲早要還。
而沈雁雪走在前方,紅袍如火,佩刀上的雁影在風(fēng)中輕顫,像要隨時展翅飛走。
他們一前一后,走向北境,走向命運未完的章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