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場的日光從斜斜的暖金曬成了刺目的白,又漸漸被西沉的暮色染上灰藍(lán)。許青棠坐在導(dǎo)演椅上,指節(jié)叩擊著扶手的頻率越來越快,最后“啪”地一聲停住——從清晨等到日暮,主角的戲份遲遲無法開拍,整個劇組像被按了暫停鍵,連場務(wù)整理道具的動作都透著股小心翼翼。
“都停了吧?!彼偷卣酒鹕怼肮ぷ魅藛T先回酒店,江語穎你也去休息,明天再補(bǔ)你的特寫?!甭曇衾锏幕饸庀癖话崔嘣S久的火星,一出口就燎得人不敢應(yīng)聲。副導(dǎo)演想勸,被她一個眼刀釘在原地,只能眼睜睜看著許青棠轉(zhuǎn)身進(jìn)了休息室,門“砰”地關(guān)上,算是徹底罷工的宣言。
直到深夜十點,場務(wù)終于在群里發(fā)了消息:“主演團(tuán)隊已到齊,各部門準(zhǔn)備開機(jī)。”許青棠才重新出現(xiàn)在片場,臉上的慍怒褪去大半,只剩眼底的銳利更甚。她走到監(jiān)視器后坐下,手指在腳本上敲了敲:“拍旁白部分。”
打板聲清脆響起,鏡頭從道具桌上那封泛黃的信箋緩緩拉開,信紙邊緣的折痕在柔光里泛著舊時光的溫度。與此同時,謝玉的聲音透過麥克風(fēng)漫出來,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卻又裹著層說不清的悵惘:“《一個人的兵荒馬亂》——”
畫面切到客廳,謝玉飾演的林皓軒正窩在沙發(fā)里,指節(jié)翻飛地按著游戲手柄,電視屏幕上的賽車引擎聲轟鳴不斷。他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灰色連帽衫,頭發(fā)亂糟糟地翹著,全然是副沒睡醒的模樣,直到手機(jī)在茶幾上震得歡快,才懶洋洋地歪過頭,用肩膀夾住手機(jī),眼睛依舊黏在屏幕上:“喂?”
“……知道了知道了,”他邊說邊操控著賽車沖過終點,嘴角揚(yáng)起的笑意還沒散去,語氣卻軟了下來,“行,媽,您別擔(dān)心,我去接?!?/p>
掛了電話,他手忙腳亂地收起草稿本似的游戲手柄,電視屏幕驟然暗下去,映出他瞬間繃緊的側(cè)臉。抓起搭在沙發(fā)扶手上的深藍(lán)色棉襖胡亂披上,趿拉著棉拖鞋就往門口沖,手剛碰到門把又猛地頓住——他轉(zhuǎn)身跑回鞋柜,抓起那串掛著籃球掛件的鑰匙,這才真正帶上門,樓道里傳來他下樓時略顯倉促的腳步聲。
鏡頭一轉(zhuǎn),公交車站臺的燈光在雨絲里暈成一團(tuán)暖黃。江語穎飾演的林清芷提著個半人高的行李箱,深棕色的及肩發(fā)被風(fēng)吹得微亂,她抬頭看了眼站臺牌上“佳林站”三個紅字,確認(rèn)是母親說的地方,才咬著牙將行李箱拽下臺階。箱子的滾輪在濕漉漉的路面上發(fā)出“咕嚕咕?!钡穆曧?,像在替她數(shù)著陌生巷弄里的青石板。
走到第三個岔路口時,她忽然看見巷口站著個少年。不算很高,穿著件不太合身的棉襖,領(lǐng)口歪著,卻透著股干凈的清秀。正看得出神,那少年卻像憑空移到了她面前,林清芷嚇得往后縮了半步,行李箱的拉桿在掌心硌出紅痕。
監(jiān)視器后的許青棠一邊盯著畫面,一邊用藍(lán)牙耳機(jī)打著電話,聲音壓得極低:“紀(jì)澄栩,后天有空嗎?過來錄宣傳曲,歌詞我讓助理發(fā)你郵箱了?!睊炝司€又撥通另一個號碼,“楊嘉樹,主題曲的編曲得再改改,鋼琴部分要再淡一點……對,像月光漫過湖面的感覺?!弊詈蟠蚪o楚音兒,“片尾曲的和聲我標(biāo)了新的記號,你看看能不能駕馭,不行我們再調(diào)整。”
三個電話打完,她眼角的余光瞥見一個身影——孟蕓汐不知什么時候來了,正坐在角落的折疊椅上,黑色大衣裹得嚴(yán)實,像把自己藏在陰影里,只眼睛亮亮地盯著片場。許青棠拿起桌上的海報走過去,海報上謝玉穿著簡單的白T,對著鏡頭笑,嘴角的梨渦淺淺的,底下一行小字:“暗戀本就是一場預(yù)知結(jié)局的失戀。”
“孟董?!彼押筮f過去。
孟蕓汐指尖劃過那行字,忽然笑了:“很不錯,挺有那味兒的?!?/p>
“你要是同意,明天就能全網(wǎng)投放?!?/p>
“投?!泵鲜|汐的聲音里帶著點狠勁,“我要讓謝云澤知道,沒了他,老娘活得照樣精彩?!?/p>
另一邊,制作部部長姜凝瑾正對著電腦屏幕打哈欠,屏幕上是剛做好的第二版海報。接到孟蕓汐的消息時,她瞬間清醒:“第一版就用,讓設(shè)計組加個班,明早八點前必須鋪滿所有平臺?!敝響?yīng)聲要走,又被她叫住,“把文案再潤色下,突出‘青春’和‘遺憾’兩個詞?!?/p>
許青棠回到監(jiān)視器前時,孟蕓汐也跟了過來,拉了把椅子坐下?!拔医K于明白那些照片是誰發(fā)的了。”她望著片場里正在走位的演員,聲音輕得像嘆息。
許青棠沒回頭,眼睛盯著屏幕:“謝云澤,是吧?!?/p>
“嗯?!泵鲜|汐的聲音頓了頓,像是在咬某個字,“我的……好前夫?!?/p>
“我就知道?!痹S青棠嗤笑一聲,“整個圈子里,也就他這么閑,專干些背后捅刀子的事?!?/p>
“他還真是一如既往地閑?!泵鲜|汐的指尖在膝蓋上蜷了蜷。
“不說他了?!痹S青棠調(diào)整著監(jiān)視器的參數(shù),“把這部劇拍好才是正事。公司剛出了孟玉堂那事,得靠這個把口碑挽回來。”
孟蕓汐點點頭:“你說得對。”
這時片場里的戲正拍到林皓軒道歉,謝玉微微彎腰,語氣里帶著點不好意思:“實在不好意思,不小心嚇到你了。”他盯著林清芷的臉看了半晌,眉頭微蹙,“是清清吧?我是林皓軒,我媽讓我來接你的?!?/p>
江語穎飾演的林清芷這才松了口氣,臉上綻開笑:“原來是浩軒哥哥啊,你變化好大,我都認(rèn)不出來了?!?/p>
許青棠的眉頭卻鎖了起來,指節(jié)在桌面上敲了敲。孟蕓汐察覺到她的不對勁:“怎么了?”
“沒事,再看看?!痹S青棠的聲音有點沉。
接下來的戲里,林皓軒接過林清芷的行李箱,大步往家走:“外面冷,回家再敘舊?!边M(jìn)門后主動接過她的外套掛在衣架上,又轉(zhuǎn)身倒了兩杯溫水,遞過去時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卻像沒察覺似的收回了手。“喝點水暖暖身子?!?/p>
他拎著行李箱往客房走,邊走邊說:“房間我媽都收拾好了,生活用品都有,先別收拾了,等會兒出去吃飯?!?/p>
林清芷端著水杯跟在后面,眼睛掃過客廳的照片墻:“叔叔阿姨不在家嗎?”
許青棠忽然按下暫停鍵,喊了聲:“卡!”
片場瞬間安靜下來。謝玉和江語穎都停在原地,看向?qū)а菀蔚姆较颉?/p>
孟蕓汐有些意外:“這一段不是挺好的嗎?”
許青棠沒說話,直到謝玉走過來,才把劇本“啪”地拍在他面前:“你自己看,林皓軒是什么時候動心的?”
謝玉拿起劇本,指尖劃過某段批注——“林皓軒碰林清芷手指時,心跳應(yīng)漏半拍,眼神需有0.5秒的閃躲”。他忽然抬頭,耳根微微發(fā)紅:“抱歉許導(dǎo),是我忽略了細(xì)節(jié),我這就改?!?/p>
“別以為你是影帝,我就得捧著你?!痹S青棠的聲音冷得像冰,“要是演不了,現(xiàn)在換人還來得及。”
謝玉的臉僵了僵,隨即深吸一口氣:“我能演?!?/p>
重拍時,林皓軒遞水杯的手在半空頓了0.5秒,指尖碰到林清芷的瞬間像被燙到似的縮回,眼睛飛快地瞟了她一眼,又慌忙移開,耳根悄悄泛了紅。許青棠這才沒再說話,只是在監(jiān)視器后點了點頭。
這場戲拍到后半夜,轉(zhuǎn)場去粥店時,天邊已經(jīng)泛起魚肚白。林皓軒熟門熟路地跟老板點單:“一碗黑米粥,一碗八寶粥,不要糖,我們自己加。一屜老面小籠包,一屜牛肉蒸餃,兩個茶葉蛋?!?/p>
食物端上來時,他把小咸菜推到林清芷面前,自己調(diào)了碟醋加辣椒油,夾起個小籠包蘸了蘸,塞進(jìn)嘴里慢慢嚼著,像是在鼓足勇氣,才開口:“你這次回來,有什么打算?”
“放假了,先找雨嘉玩幾天,后面再說?!绷智遘坪戎啵鬃优龅酵氡诎l(fā)出輕響。
出了粥店,兩人并肩走在晨光里,影子被拉得老長。林皓軒想說點什么打破沉默,剛張開嘴,就被人從后面推了一把,踉蹌著差點撞到林清芷身上。他回頭想罵,看見柳直荀飾演的賀念辰正齜牙咧嘴地笑,個子比林皓軒高出一個頭,肩膀?qū)挼孟褡∩健?/p>
“干嘛呢你?”林皓軒揉著胳膊瞪他。
賀念辰的目光越過他落在林清芷身上,眼睛瞬間亮了,偷偷把林皓軒拽到一邊,壓低聲音:“你對象???長得也太好看了吧!”
“別亂說!”林皓軒趕緊捂住他的嘴,往林清芷那邊瞟了眼,見她沒注意,才松了手,“那是我阿姨家的妹妹,剛從外地來?!?/p>
“卡!”許青棠又喊了停,“謝玉,過來?!?/p>
謝玉走過去時,心里已經(jīng)有了數(shù)。果然,許青棠指著屏幕:“林皓軒這里的反應(yīng)太急了,他應(yīng)該是有點慌亂,又有點隱秘的竊喜——賀念辰誤會的時候,他其實是開心的,只是不敢承認(rèn)?!?/p>
謝玉盯著屏幕里自己緊繃的側(cè)臉,忽然明白了:“是我把角色演得太直白了,他這個年紀(jì)的暗戀,應(yīng)該更擰巴一點。”
“如果實在演不了,咱們換人,好嗎?”許青棠的話像冰錐,扎得人清醒,“別以為你是影帝,我就得捧著你。”
謝玉的臉一陣發(fā)燙,不是羞的,是愧的。他拍了十年電影,拿獎拿到手軟,卻在細(xì)節(jié)里栽了跟頭。
“對不起許導(dǎo),也對不起大家。”他對著劇組全體人員鞠了一躬,又讓助理訂了三十份下午茶,親自分給場務(wù)和燈光師,“麻煩各位多指點,我有哪里不對,盡管說。”之后的幾天,他總往江語穎身邊湊,“你這方面經(jīng)驗多,你看我剛才那個眼神,是不是太硬了?”休息時就抱著劇本啃,把林皓軒的每句臺詞都標(biāo)上潛臺詞:“這里應(yīng)該心跳加速”“嘴角要偷偷上揚(yáng)”“皺眉是因為怕她看穿”。
許青棠的要求近乎苛刻,一個眼神不對就得重拍,一句臺詞的語氣差了半分就得再來。謝玉被罵了七遍“沒帶腦子”,五遍“根本不懂暗戀”,最后一次重拍時,他飾演的林皓軒聽到賀念辰說“你對象啊”,耳朵尖紅了,卻故意板著臉推他:“別瞎說”,轉(zhuǎn)身時,嘴角卻偷偷翹了半秒。
“過?!痹S青棠終于松了口。
那天收工時,天已經(jīng)亮了。謝玉靠在墻上,看著助理遞過來的殺青蛋糕,忽然笑了——原來放下影帝的架子,重新學(xué)起表演,是這么痛快的事。
之后的三個月,劇組像上了發(fā)條。江語穎琢磨著林清芷從拘謹(jǐn)?shù)匠ㄩ_心扉的轉(zhuǎn)變,柳直荀研究著賀念辰大大咧咧下的細(xì)心,謝時鶯演的女二號雨嘉,把“明知好友暗戀卻幫忙隱瞞”的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處。許青棠拿著劇本蹲在監(jiān)視器前,時不時喊“卡”,但罵人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偶爾還會笑著說:“這段比我寫的還好。”
殺青那天,許青棠抱著成片去找孟蕓汐。辦公室里,孟蕓汐靠在沙發(fā)上看完,忽然鼓起掌來:“演得挺好,可以上映了。”
“那幾個孩子挺有悟性的?!痹S青棠揉著肩膀,眼底帶著疲憊,卻亮得很,“我罵了七八遍,總算罵開竅了?!?/p>
“多罵罵總是好的?!泵鲜|汐想起謝云澤,眼神冷了冷,又很快笑了,“等上映了,票房肯定不會差。”
“我去找宣傳部對接,然后就休假了?!痹S青棠伸了個懶腰,“這三個月,我快把這輩子的覺都虧了。”
宣傳部的會議開得很順利,定了上映日期,又敲定了路演的城市。許青棠走出公司時,夕陽正落在對面的寫字樓玻璃上,金燦燦的。她掏出手機(jī)訂了張去海邊的機(jī)票,想了想,又給孟蕓汐發(fā)了條消息:“等票房破億,記得請我吃海鮮?!?/p>
手機(jī)很快彈出回復(fù),只有兩個字:“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