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那年,抑郁像一場無聲的雪崩,緩慢而沉重地將我吞沒。起初只是覺得疲憊,后來連呼吸都像在胸腔里灌了鉛。
我開始在手臂內側留下細小的刀痕。那些傷痕藏在長袖校服下,像一串無人能破譯的密碼。刀刃劃過皮膚的瞬間,疼痛反而帶來一種奇異的清醒——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確認自己還活著。
周媛她們依然在傳播那些外號,但那些聲音漸漸變得遙遠,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我變得越來越安靜,安靜到連老師都很少點我的名。有時候上課,我會盯著黑板發(fā)呆,粉筆灰在陽光里飄浮,像一場微型雪暴。
最糟糕的是夜晚。躺在床上,天花板會慢慢壓下來,所有記憶的碎片在黑暗里翻涌——林小雨的笑聲、周媛的眼神、父親沉默的背影、母親病弱的面容。我蜷縮在被子里,手指掐進掌心,數(shù)著心跳等待黎明。
有一次,我站在教學樓天臺的邊緣,風吹得校服嘩啦作響。下面操場上的學生像一群忙碌的螞蟻,沒有人抬頭。我盯著自己的鞋尖看了很久,最終往后退了一步——不是因為害怕,而是突然想到,如果我就這樣消失,大概連一個真正為我難過的人都找不到。
父母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異樣。父親忙于工作,母親的身體時好時壞,他們偶爾投來的關切目光,總讓我更加愧疚。我學會了在飯桌上機械地應答"今天過得怎么樣",學會了在手腕上纏一條淺色絲巾,學會了把所有的求救信號都咽回去。
日記本成了唯一的出口。我用鉛筆寫下那些不敢說出口的念頭,字跡輕得幾乎看不見。有時候寫著寫著,眼淚會突然砸在紙頁上,暈開一片模糊的灰色。
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記得某個陰沉的午后。我在浴室里劃下比平時更深的傷口,血珠滲出來,順著瓷磚滴落。熱水沖下來時,整個浴室彌漫著淡紅色的霧氣。我望著鏡子里那張蒼白的臉,突然意識到:
原來最可怕的不是那些欺凌我的人,而是我正慢慢變成他們希望我成為的樣子——一個沉默的、破碎的、最終會自我消亡的影子。
初二下學期,我在一個深夜的論壇里遇見了師父。他的頭像是一盞青燈,簽名檔寫著:"渡人即渡己。"我鬼使神差地給他發(fā)了私信,像往深井里扔了一粒石子,沒指望能得到回響。
但第二天清晨,手機屏幕亮起。他的回復很短:"疼嗎?"——我甚至沒提自殘的事。那一刻,我躲在被窩里哭得發(fā)抖,像是被人突然看穿了所有偽裝。
師父從不說教。他教我抄《心經(jīng)》,說筆墨能沉淀妄念。我第一次交作業(yè)時,字跡歪扭如蟲爬,他卻夸"豎畫有筋骨"。我們共用同一個墨水品牌,有時寫到"無掛礙故,無有恐怖",會不約而同拍下洇開的字跡發(fā)給對方看。
成績下滑后,父親摔了我第二部手機。屏幕裂紋像蛛網(wǎng),我蹲在碎片前,突然想起師父說過"眾生皆苦"。那天夜里,我用學校電腦給他留言:"器物易碎,如露如電。"他回得很快:"我等你。"
我們漸漸有了默契。他知我周一有數(shù)學測驗,總在周日傍晚發(fā)一段《金剛經(jīng)》;我知他腰椎不好,會算著時差提醒他做操。有次我高燒不退,半夜收到他手抄的藥方,字跡在體溫計般的光暈里微微發(fā)顫。
師父從不越界。當我終于鼓起勇氣露出傷痕,他只說:"要敷藥。"后來我情緒崩潰,他隔著屏幕誦經(jīng),聲音像雪落古寺。最親近時,也不過是在除夕夜互道"新年勝舊年",但這句話讓我對著窗外煙花淚流滿面。
如今想來,那段關系像懸在深淵上的蛛絲。我搖搖欲墜地攀附著,而他在另一端穩(wěn)穩(wěn)地握著。雖未能將我完全拉出黑暗,但至少讓我知道,這世上還有人愿意為我留一盞不滅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