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雨下得特別大,像是把整個天空都撕開了一道口子。我撐著媽媽新買的透明雨傘往廁所跑,傘面上印著的小黃鴨在雨幕中忽明忽暗。剛走到梧桐樹下,突然有人從背后猛拽我的書包帶,我踉蹌著倒退幾步,雨傘脫手飛了出去。
林小雨踩著我的傘骨,"咔嚓"一聲脆響,傘面立刻凹陷下去。她今天涂了草莓味的唇膏,雨水順著她咧開的嘴角流下來:"大板牙的鴨子傘好幼稚哦。"蘇雯和其他兩個女生圍上來,把我往墻角逼。我的后背貼上冰涼潮濕的瓷磚時,突然想起自然課上學過的"甕中捉鱉"。
第一腳踢在小腿肚上,火辣辣的疼。我下意識蹲下去抱住膝蓋,這個姿勢似乎取悅了她們,笑聲像碎玻璃一樣扎進耳朵。有人揪住我的馬尾辮往后扯,頭皮炸開的疼痛讓眼前發(fā)黑。透過朦朧的雨簾,我看見自己那把小黃鴨雨傘被踢到水洼里,傘柄可憐巴巴地翹著,像只折斷的脖子。
"你們在干什么?!"炸雷般的呵斥聲突然響起。女生們瞬間作鳥獸散,只有我還保持著蜷縮的姿勢。教體育的楊老師蹲下來時,運動鞋碾過水洼,濺起的泥點落在她深藍色褲管上。她試圖拉我起來,可我渾身發(fā)抖根本站不直,最后她干脆把我抱去了醫(yī)務(wù)室。
醫(yī)務(wù)室的白熾燈管嗡嗡作響,碘伏擦在膝蓋傷口上時,我死死咬住嘴唇?jīng)]哭。楊老師用毛巾裹住我滴水的頭發(fā),突然嘆了口氣:"傻孩子,被欺負要反抗啊。"她手掌粗糙溫暖,讓我想起奶奶家總在微波爐上烘著的烤紅薯。
放學時雨停了,天空呈現(xiàn)出一種被洗刷過的青色。我的破傘孤零零躺在墻角,傘面上沾滿泥漿的小黃鴨只剩一只眼睛。我把它撿起來時,發(fā)現(xiàn)傘骨折斷的截面很鋒利,在掌心劃出一道細細的紅線——原來疼痛也是有形狀的。那天之后,我開始在枕頭底下藏美工刀,雖然我知道自己永遠不敢真的用它,但金屬的涼意能讓我在黑夜里睡得踏實些。
母親病倒的那個冬天,來得猝不及防。
那天放學回家,屋里沒有熟悉的飯菜香,只有父親沉默地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攥著醫(yī)院的檢查單。他抬頭看我時,眼里的疲憊像是被抽走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你媽要住院一段時間,"他的聲音沙啞,"你得學會照顧自己了。"
于是,我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
起初,我連煮面條都會糊鍋,滾燙的水濺到手背上,燙出一片紅痕。我咬著牙沒哭,只是笨拙地用冷水沖了沖,然后繼續(xù)盯著鍋里翻滾的面條,直到它們軟爛得不成形狀。后來我學會了煎蛋,雖然邊緣總是焦黑,但至少蛋黃不再流心。冰箱上貼滿了便利貼——"米要放多少水"、"青菜要洗幾遍"、"別忘了關(guān)煤氣"。
冬天的夜晚格外漫長。屋外寒風呼嘯,我裹著母親的毛毯縮在沙發(fā)上寫作業(yè)。以前她總會在我寫作業(yè)時端來一杯熱牛奶,現(xiàn)在我只能自己沖速溶咖啡,味道苦澀,但至少能讓手暖和一點。
學校里,林小雨她們依然不放過任何捉弄我的機會。但奇怪的是,自從母親住院后,她們的嘲笑似乎變得無關(guān)緊要了。當她們在走廊上故意撞翻我的書本,或是模仿我說話的樣子時,我的心里不再像以前那樣刺痛,只剩下一種麻木的平靜。
也許是因為,真正的疼痛已經(jīng)不在學校了。
真正的疼痛,是深夜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床上,聽著暖氣片偶爾發(fā)出的"咔嗒"聲;是周末去醫(yī)院看母親,她瘦削的手背上插著輸液管,卻還強撐著對我笑;是父親眼里的血絲越來越重,卻還是拍拍我的肩膀說:"沒事,爸爸在。"
我開始習慣一個人處理所有事情——交水電費、整理母親的病歷、在超市里對比價格。有時候,我會站在鏡子前,看著里面的自己,恍惚間覺得那個怯懦的小女孩已經(jīng)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眼神平靜、嘴角緊抿的影子。
成長,原來不是緩慢的蛻變,而是在某個瞬間被命運狠狠推了一把,然后不得不學會奔跑。
母親病床邊的日歷一天天翻過去,而我也在不知不覺中,長成了能獨自面對風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