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把鈍刀子,慢吞吞割開青云宗的薄霧。演武場青磚縫里還凝著昨夜的血痂,空氣里一股鐵銹混著草汁的怪味。蕭然裹著那床牡丹錦被,在藏經(jīng)閣頂樓的飛檐上攤成個人形煎餅——這是他新發(fā)掘的‘觀日點’,清凈,風(fēng)大,還能避開師弟們哭喪的臉。
可惜天不遂咸魚愿。
‘轟!’
地皮猛一哆嗦,檐角驚飛的瓦當(dāng)擦著蕭然鼻尖砸下去。底下傳來弟子變調(diào)的嘶喊:“護(hù)山陣破了!天劍宗打上門了!”
蕭然把錦被往上扯了扯,蓋住腦袋。
***
山門廣場已成人間煉獄。
天劍宗弟子清一色雪緞銀紋勁裝,腰間懸著靈氣逼人的長劍,靴底纖塵不染。他們甚至沒拔劍,只用劍鞘點、戳、掃,青云弟子便如割倒的麥子般層層倒下。骨裂聲混著悶哼,像打翻了一籮筐脆梨。
“嘖,腳滑?!睘槭椎那嗄暌荒_踩在青云宗外門大師兄陳默的手背上,碾豆腐似的來回搓揉。陳默疼得眼球暴突,喉頭咯咯作響,愣是沒吭一聲。他練劍的右手,指骨全碎了。
高臺玉座上,天劍宗掌門凌千絕慢條斯理用絹帕擦著指甲。他身后兩名童子捧著鎏金暖爐,爐里燒的竟是青云宗藥田剛搶來的三品清心蓮,香氣熏得人頭暈。
“一炷香。”凌千絕指尖彈出一縷銀焰,點燃插在香爐里的線香,“叫蕭然滾出來磕頭。遲一息……”他含笑瞥向廣場中央高聳的祖師爺石像,“老夫便削它一截。貴派開山祖師的脖子,瞧著挺細(xì)?”
青云宗弟子們眼睛瞬間充血。幾個年輕弟子吼著想撲上去,被師兄死死按住——凌千絕是化神期!他身后十二名隨侍弟子,最低也是金丹中期!
絕望像冰水灌進(jìn)骨髓。有人開始發(fā)抖,不是怕,是恨到極致的無力。階級的鴻溝在此刻化為實質(zhì)的威壓,天劍宗眾人衣襟上一道銀線刺繡,便是他們窮盡一生也跨不過的天塹。
***
“大師兄!求您了!”小師妹柳梢哭得打嗝,去拽蕭然裹成繭的被子,“陳師兄手廢了……他們、他們要砍祖師爺?shù)念^?。 ?/p>
錦被團(tuán)蠕動兩下,傳出悶悶的抱怨:“砍唄……石雕而已……呼?!?/p>
“蕭然!”戒律長老目眥欲裂,“你還是不是人!”
蕭然猛地掀開被子坐起,亂發(fā)支棱,眼下兩團(tuán)青黑。他直勾勾盯著長老,瞳孔深處有什么東西劇烈掙扎了一下,快得像錯覺?!俺乘懒恕彼プルu窩頭,搖搖晃晃起身,抱起被子往更高處的觀星臺爬,“換個地兒睡……”
柳梢的哭聲戛然而止。她看著大師兄佝僂的背影,指甲掐進(jìn)掌心。三年前那個為護(hù)師弟妹獨挑魔蛟、脊梁斷都不肯彎的大師兄,真的死了。
***
線香燃到根部,銀灰簌簌跌落。
“時辰到。”凌千絕含笑抬手,并指如劍。一道凝練到刺目的銀芒自他指尖迸射,撕裂空氣直劈祖師石像脖頸!劍氣未至,石像肩頭已崩開蛛網(wǎng)裂痕!
“祖師爺——!”有老弟子癱跪在地,泣血嘶嚎。
千鈞一發(fā)!
‘嘎吱——哐當(dāng)!’
刺耳的木材斷裂聲從觀星臺炸響!
所有人下意識抬頭。只見蕭然那架寶貝紫藤躺椅不知怎的散了架,一根碗口粗的椅腿炮彈般直墜下來,不偏不倚砸在廣場邊緣一根半人高的石筍上!
那石筍看著普通,實則是護(hù)山大陣‘九曲黃河陣’的東北陣眼!
嗡——!
石筍頂端鑲嵌的一塊玉髓應(yīng)聲龜裂。整個青云山脈猛地一震!
即將斬落祖師頭顱的銀色劍氣,如同撞上一堵無形巨墻,‘砰’地炸成漫天光雨!緊接著,廣場四周九根同樣不起眼的石筍同時嗡鳴,地面無數(shù)道土黃色流光瘋狂竄起,瞬間交織成一張覆蓋整個山門的巨網(wǎng)!
“噗!”
“呃??!”
慘叫聲此起彼伏。所有天劍宗弟子,包括凌千絕身后的童子,腰間長劍如同被無形巨錘砸中,劍鞘崩裂,靈光暗淡的劍身‘叮叮當(dāng)當(dāng)’掉了一地!凌千絕指尖銀芒亂閃,護(hù)體罡氣明滅不定,竟被那土黃光網(wǎng)壓得微微佝僂了腰!
‘九曲黃河陣’——遇金而克,封靈鎖脈!這失傳已久的古陣,竟被一根破椅腿陰差陽錯徹底激活了!
死寂。絕對的死寂。
只有觀星臺上,蕭然抱著被子,半邊身子探出欄桿,心疼地嚷嚷:“我的百年紫藤椅??!曬個太陽都不安生……”他瞇眼看看天色,又看看底下僵成木偶的兩派人馬,不耐煩地?fù)]手:“要打快打,打完收工!擋著我光合作用了!”
凌千絕緩緩直起身,臉上溫雅的笑容凍成了冰。他死死盯著地上那根砸碎陣眼的椅腿,又抬頭看向觀星臺上那個揉著眼睛哈欠連天的青年?;衿诘撵`覺瘋狂掃視——沒有靈力波動!沒有陣法痕跡!就是純粹的、該死的、荒謬的巧合!
“好……好一個蕭然!”凌千絕袖中手指捏得死白,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我們走!”
銀光卷過,天劍宗眾人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滿地狼藉和一群呆若木雞的青云門人。
***
當(dāng)夜,宗主密室。
“查清楚了!”陣堂長老胡子都在抖,指著地上那根罪魁禍?zhǔn)椎囊瓮?,“這紫藤木是三百年前從南疆‘噬金蟻’巢穴挖出來的!天生帶破金禁制!那陣眼石筍的玉髓早裂了縫,全靠外層石皮撐著!這破椅子腿一砸……”
宗主沒說話。他面前攤著白日廣場的靈力留影。畫面反復(fù)播放:蕭然翻身躲陽光,壓塌了腐朽的椅腿。椅腿墜落軌跡……精準(zhǔn)得令人發(fā)指。
更詭異的是,當(dāng)凌千絕劍氣爆發(fā)時,留影石捕捉到觀星臺上,蕭然翻身的瞬間,指尖似乎無意識地彈出一?!献託ぃ磕枪献託ご蛟趬嬄涞囊瓮饶程?,讓它的落點微妙地偏了半寸。
就這半寸,決定了石筍玉髓是碎裂還是徹底爆炸。
“巧合?”宗主摩挲著留影石邊緣,那里有個新鮮的油指印,散發(fā)著五香瓜子的味道。他走到窗邊,望向觀星臺。蕭然裹著牡丹錦被,在星輝下睡得四仰八叉,鼾聲隔著半個山頭都隱約可聞。
夜風(fēng)吹過,掀起錦被一角。
宗主瞳孔驟縮!
月光下,被里子上赫然用暗金絲線繡滿了繁復(fù)扭曲的紋路!那紋路他白天剛在修復(fù)好的破陣靈紋圖譜上見過——正是‘九曲黃河陣’最核心的‘鎮(zhèn)金樞機(jī)圖’!
這敗家子!竟把上古奇陣?yán)C在被子里當(dāng)花紋?!
“呼……呼……好曬……”夢囈傳來。蕭然在睡夢中煩躁地扯了扯被子,把繡著陣圖的那一面嚴(yán)嚴(yán)實實裹在身上,翻個身,屁股對著宗主的方向。
宗主盯著那圓潤的、充滿嘲諷意味的屁股輪廓,緩緩捏碎了窗欞。他袖中滑出白天蕭然“失手”摔碎的玉壺碎片。其中一片內(nèi)壁上,除了留影石鑲嵌的凹槽,還刻著幾個歪歪扭扭、幾乎被茶垢蓋住的小字:
【被暖,釘寒】。
冷月無聲。觀星臺頂,蕭然在睡夢中咂了咂嘴,含糊嘟囔:“明天……該換床……更軟的被子了……”
山風(fēng)嗚咽著卷過廣場,吹動祖師石像脖頸上那道新鮮的裂痕。裂縫深處,一點極其微弱的銀芒,如同毒蛇的眼,悄悄閃爍了一下,又歸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