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初春的傍晚,當時我已經(jīng)很久沒去過譽杉家店里吃飯了。
我們幾個值日生打掃好衛(wèi)生,陸續(xù)出教室。剛要下樓,就聽到走廊盡頭傳來隔壁班同學的聲音。
我不記得具體說了些什么,大體就是說譽杉他媽媽瘦得竹竿一樣,面黃肌瘦說話有氣無力,肯定有病在身。不要去吃她煮的飯菜,肯定不衛(wèi)生。
說話的幾個男生用嘲諷的語氣談笑間,言語的利刃已將青春期的敏感少年傷得體無完膚。
我第一次見面癱如譽杉爆發(fā)出憤怒的樣子,他好像猙獰的豹子竄了出去,和那幾個嘴賤的男生扭打在一起。
我后來才知道,對譽杉而言,那個濫賭成性從未對家庭盡過一天責任的父親,是比陌生人還不重要的存在,所以人家議論他是殺人犯的兒子,譏諷他家庭貧寒,他都毫不在意。
可含辛茹苦養(yǎng)大他的母親,就是他不可觸碰的逆鱗。
譽杉一打三戰(zhàn)績斐然,給兩個男生直接干進醫(yī)院住了幾天,還有一個臉腫了幾個星期。當然他自己也掛了彩。
其他學生家長很快趕來醫(yī)院,看著在醫(yī)生護士手下嗷嗷叫的好大兒心疼不已。
而譽杉,從始至終都是一個人。
我和其他值日的同學目睹了整個事件經(jīng)過,對聞訊而來的班主任齊老師說明了一切。譽杉的確下手很重,可是那幾個男生實在嘴欠,如此惡毒地輕視、嘲笑、惡意中傷同窗的母親,要我們來說譽杉打的沒問題。
一中校風嚴謹,打架的事情鬧得很大,正逢全市文明高中評選,教導主任本來決心嚴懲打架參與者。但是我和同學一再作證求情,齊老師也極力回護譽杉,教導主任想想譽杉優(yōu)秀的成績,長嘆一聲帶著齊老師和其他學生家長交涉去了。
兩個同學急著回去上自習,很快就走了。
我和護士要了紅藥水,出了診室,看到譽杉沉默地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帐幨幍淖呃壤餆艄饣璋?,他抬著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天花板,漆黑的瞳仁里都是茫然和疲憊。
我把紅藥水遞給他,示意他處理下手上的小傷口——剛剛護士忙著對付那幾個頭破血流的賤種,給譽杉處理時沒注意手上有擦破的小傷口,譽杉也沒說。
譽杉回過神,有點呆地轉(zhuǎn)頭看著我。
我盡力表現(xiàn)的自然一點:“發(fā)炎就不好了,你也不想讓阿姨擔心吧?”
譽杉自己處理傷口時,我絞盡腦汁安慰他:“你不要放在心上,他們就是嘴賤胡說。我作證你媽媽做飯干凈又好吃……”
譽杉捏緊了棉簽,維持著低頭的姿勢,依舊一言不發(fā),我以為他不想理我,正訕訕閉嘴,就聽到他低低開口:“程悅,怎么辦?我媽媽真的病了?!?/p>
話還沒說完,一大滴眼淚落在了他的手上。
那是譽杉媽媽確診胃癌的第二天,長久的操勞,不規(guī)律的飲食和睡眠,徹底擊垮了她。
譽杉在醫(yī)院二樓走廊落淚的時候,他媽媽正躺在五樓重癥病房。
打架的處理結(jié)果是所有人都寫了檢討,但是教導主任勒令了幾個男生給譽杉道歉。齊老師知道了譽杉家里的情況,本來還想發(fā)起捐款,被譽杉拒絕了。
他說:“我媽媽說,做人要自強自立。”
我想起有一次在譽杉家店里吃飯,聽到那個溫柔但堅韌的阿姨鼓勵他:“我們不要助學金,把它留給更需要的人,但我們一定要爭取獎學金?!?/p>
我去探望了譽杉媽媽一次,帶著我爸媽買了自己吃的保健品。那時候傻的天真,以為這些好東西吃下去阿姨可以身體好一點。
譽杉遵照阿姨的吩咐在一邊給我削蘋果,我還許諾阿姨下次來看她,阿姨還說她身體好了給我做我喜歡吃的番茄雞蛋面。
“我家小山,手藝也好,我沒開這個店又以前,都是在工廠做工。他小小年紀就上灶臺了,做好飯菜等我回家吃?!?/p>
阿姨絮絮叨叨著,譽杉在一邊沉默著削蘋果,把蘋果皮削得長長的,削到最后也沒有斷掉。
“小山這孩子,懂事,可是太內(nèi)向了,都沒有什么朋友。性格死犟,叫他多和同學交好,他也不聽?!?/p>
阿姨的話淹沒在嘆息里。
出來的時候,譽杉送我,我那罐花里胡哨的保健品最終也被他塞了回來,沒送出去。
阿姨沒等到我第二次去看她,從確診到去世前前后后也就半個多月。
譽杉缺席了期末考,送他母親最后一程。
阿姨為了愛情遠嫁,未曾想所托非人。譽杉把媽媽的骨灰送回老家安葬,也算讓媽媽魂歸故里。
半個寒假過去,我都沒有見到譽杉一面。偶爾從學校附近過,我都會特意繞到那個低矮的小店,對著緊閉的門發(fā)一會兒呆。
直到春節(jié)來臨,我和親友在外面聚餐,在吃飯的店里,看到了端盤子上菜的譽杉??腿吮瑵M的店里人潮涌動,我遠遠看到他忙進忙出,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叫他。
下學期開學時,按照一中慣例,每次大考,一班的倒數(shù)五名會被撤去二班,會換二班的正數(shù)五名上來。
譽杉因為缺席了期末考,沒有成績,被撤去了二班,這對成績優(yōu)異的他,是從來沒有收到過的待遇。
開學第一天早上,我早早到了教室,教室里就譽杉一個人,在收拾課本,準備去二班。
我在門口站著看了他很久,他似有所覺,抬頭看見了我。
他手下動作不停,很快收好東西,起身出來。
我側(cè)過身讓他出門,他停下來看著我。
我想了想,說:“加油?!?/p>
他凝望著我,突然露出一個極清淺的笑意:“我會回來,很快?!?/p>
他說到做到,一個月后段考,他以年級第三的成績,重回一班。
雖然我們的座位分開了,值日也不在一組,可我們的交流也多了起來。
探討問題,分享解題技巧,實驗課自由分組,我們的關(guān)系比之前好了太多。
譽杉的性格也比以前外向了一點點,有同學大著膽子向他請教題目,他雖然臉色冷漠如常,但是很耐心詳盡的講完了。
于是一系列的改變來了,同學們逐漸改變了以前覺得他孤傲不合群的想法,開始慢慢得包容接受他,他也不再沉默陰郁,開始嘗試著慢慢融入這個集體。
春末時學校難得組織活動,全年級都參加了郊游,大合照的時候,我在人群中搜尋譽杉的身影。
找了一圈沒找到,突然發(fā)現(xiàn)他已站在我后面一排,距離那么近,近得喧鬧的人群里都能聽到他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