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臥著溏心蛋的面，靜靜地擺在402那張堆滿畫稿的工作臺上，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漾開圈圈漣漪后，重歸沉寂。但水面之下，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悄然改變。
陳陽回到401，關(guān)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才后知后覺地感受到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的跳動。掌心仿佛還殘留著林霽家工作臺邊緣冰涼的觸感，鼻尖似乎還縈繞著那碗熱湯面混合著松節(jié)油和鉛筆屑的奇特氣息。林霽最后那句低低的“謝謝”，還有他主動收拾碗筷時微微顫抖卻堅定的手指，像慢鏡頭一樣在腦海中反復(fù)回放。
一種巨大的、混雜著喜悅和難以置信的情緒沖擊著他。他成功了。不僅幫林霽處理了顏料危機，還……被邀請共進了一碗面？雖然過程笨拙、沉默、甚至帶著點驚魂未定，但林霽主動邁出了那一步！主動留他，主動收拾，主動說了“謝謝”！
陳陽咧開嘴，無聲地笑了出來，像個中了頭彩的傻瓜。失業(yè)帶來的陰霾，似乎被這碗樸實無華的熱湯面短暫地驅(qū)散了大片。
他立刻拿出手機，點開云端繪色平臺的APP——自從上次客服電話后，他就下載注冊了，只關(guān)注了林霽一個畫師。林霽的主頁依舊很干凈，簡介寥寥幾句，作品集里多是些概念性的風景或靜物，風格沉靜內(nèi)斂，帶著一種獨特的、被時光打磨過的細膩感。最新動態(tài)停留在半個月前。
陳陽想了想，給林霽發(fā)了條短信：
發(fā)件人：陳陽
內(nèi)容：到家了。面很好吃，蛋溏心完美！[大拇指] 稿子的事別太有壓力，三天時間，我信你沒問題！需要跑腿買咖啡買紅牛（雖然不健康）隨時吱聲！24小時待命！
短信發(fā)出去，他盯著屏幕。這一次，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焦灼地等待。他知道林霽現(xiàn)在需要的是安靜，是時間，是消化剛才那場小小的“社交地震”帶來的余波。他放下手機，走到窗邊，拉開了窗簾。冬日下午清冷的陽光灑進來，照亮了空氣里漂浮的微塵。他深吸一口氣，感覺胸腔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接下來的兩天，四樓的樓道里流淌著一種奇異的默契和小心翼翼的關(guān)注。
陳陽依舊每天早起去后街老李頭那兒買兩瓶鮮奶，一瓶放在402門口，一瓶自己喝。他不再局限于關(guān)東煮食材，開始嘗試更豐富的東西：早上是熱騰騰的、皮薄餡大的小籠包和豆?jié){；中午是張老板推薦的、附近口碑很好的燒臘飯；晚上有時是熬得軟糯香甜的八寶粥配小咸菜，有時是打包回來的餛飩。每次放好食物，他都會在門口低聲說一句：“放門口了，XX（食物名稱）?！?語氣平常得像在通知快遞。
402的門，也以它自己的方式回應(yīng)著。食物被取走后，門縫下偶爾會塞出一張新的速寫。內(nèi)容不再局限于靜物或窗外風景。有一次，畫的是陳陽家門口那雙沾了點泥點子的舊球鞋，旁邊放著一瓶鮮奶。還有一次，畫的是401廚房窗口飄出的、帶著紅燒牛腩香味的裊裊白氣（陳陽那天確實在燉牛腩）。筆觸依舊安靜細膩，卻多了點不易察覺的生活煙火氣。
最讓陳陽心頭一暖的，是第三天早上。他照例放下小籠包和豆?jié){，剛直起身，402的門竟然“咔噠”一聲，極其輕微地開了一條縫！
陳陽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僵在原地，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屏住了。
門縫里沒有出現(xiàn)林霽的臉，只有一只蒼白的手伸了出來。那只手不像上次遞飯盒時那樣顫抖得厲害，雖然依舊有些緊繃，但動作平穩(wěn)了許多。它沒有去拿地上的小籠包袋子，而是將一個東西輕輕放在了袋子的旁邊。
那是一個小小的、密封的玻璃罐，里面裝著深棕色的、半透明的粘稠液體，像凝固的蜂蜜。罐子上沒有任何標簽。
放下罐子后，那只手便迅速地縮了回去，門也隨之輕輕合攏。
陳陽愣了幾秒，才蹲下身，拿起那個玻璃罐。湊近聞了聞，一股濃郁的、帶著焦糖香氣的甜味鉆入鼻腔，還夾雜著一些復(fù)雜的香料氣息。是……蜂蜜柚子茶？或者某種自制的果醬？
他瞬間明白了。這是林霽給他的“回禮”。用他自己的方式，回應(yīng)著這幾天的投喂。沒有紙條，沒有言語，只有這一小罐沉默的甜意。
陳陽握著那罐溫潤的玻璃瓶，只覺得一股暖流從手心一直熨帖到心底。他拿出手機，對著那罐果醬和小籠包拍了個照，發(fā)給林霽。
內(nèi)容：[圖片] 收到！謝林老板打賞！[抱拳] 這小籠包配果醬，中西合璧，創(chuàng)意滿分！[狗頭]
這一次，回復(fù)來得比以往都快些。
內(nèi)容：……柚子膏。抹面包。別混吃。
言簡意賅，甚至還帶著點笨拙的叮囑意味。
陳陽看著屏幕，忍不住笑出聲來。他能想象林霽打出“別混吃”三個字時，那微微蹙眉、一臉認真的樣子。他把那罐柚子膏珍重地放進冰箱，心里像是被那琥珀色的膏體填滿了，又暖又甜。
第三天下午，是云端繪色平臺寬限期的最后截止時間。
陳陽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寧。他強迫自己坐在電腦前改簡歷、投遞，目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門口，耳朵豎起來捕捉著對面任何一絲可能的動靜。402那邊一直很安靜，沒有畫架挪動的聲音，沒有畫筆掉落的聲音，也沒有……門鎖打開的聲音。
稿子……完成了嗎？能按時提交嗎？
時間一分一秒逼近傍晚。窗外的天色漸漸暗沉下來。陳陽坐不住了，他走到窗邊，假裝看風景，目光卻忍不住瞟向402緊閉的窗簾。窗簾紋絲不動，透不出一點光亮。
就在陳陽的焦慮快要達到頂點，猶豫著要不要再發(fā)條短信問問情況時——
“叮咚！”
他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響起一聲清脆的消息提示音！不是短信！是云端繪色平臺的APP！
陳陽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抓起手機，心臟狂跳！點開通知：
【您關(guān)注的畫師“林霽”有新動態(tài)啦！作品《云端·歸巢》草稿方案已提交！】
成了！
巨大的喜悅?cè)缤瑹熁ㄔ陉愱柲X中炸開！他幾乎是立刻點開了林霽的主頁。最新作品欄里，多了一張縮略圖。點開大圖，是一張鉛筆勾勒的、完成度很高的場景概念草稿。
畫面以俯瞰視角展開。層疊的流云如同凝固的波濤，占據(jù)了畫面大半空間。云海之中，一座奇異的、由無數(shù)巨大鳥巢狀結(jié)構(gòu)編織而成的浮空島嶼靜靜懸浮。島嶼中心，是一棵枝椏虬結(jié)、散發(fā)著柔和光暈的巨樹。無數(shù)閃爍著微光的“星點”如同歸巢的飛鳥，正從四面八方的云層中匯聚而來，投向巨樹的懷抱。畫面宏大而空靈，充滿了神秘感和一種奇異的、歸家般的寧靜感。線條干凈利落，構(gòu)圖精妙，光影處理極具氛圍感。雖然只是草稿，但已經(jīng)能看出震撼的雛形。
陳陽不懂專業(yè)的繪畫技巧，但他能直觀地感受到這張草稿里蘊含的力量和美。他完全被吸引了，盯著屏幕看了好久。
他立刻截圖，發(fā)給林霽。
內(nèi)容：[截圖] 臥槽！！林大師??！請收下我的膝蓋（again）?。?！這草稿帥炸了??！云端歸巢？這名字也絕！那些飛回去的光點是什么？鳥？還是星星？太牛了??！[瘋狂膜拜表情包]
短信發(fā)出去，陳陽還沉浸在興奮和與有榮焉的激動中。林霽做到了！在那樣巨大的壓力和身心俱疲的狀態(tài)下，他依然交出了如此驚艷的作品！
幾分鐘后，林霽的回復(fù)來了，依舊簡潔：
嗯。能量體。棲息。
能量體棲息？陳陽琢磨著這個解釋，再去看那張草稿，只覺得那匯聚向巨樹的點點微光，似乎真的被賦予了生命和歸途的意義。他傻笑著，又發(fā)了一條：
內(nèi)容：懂了！太有想法了！平臺那邊肯定滿意炸了！林大師威武！今晚必須加雞腿！不對，加牛腩！我燉了一下午了！[得意]這一次，林霽沒有回復(fù)“嗯”。過了大概十分鐘，一張新的速寫被塞進了401的門縫。
陳陽撿起來展開。
畫面很簡單：一個砂鍋在灶臺上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鍋蓋邊緣被頂?shù)梦⑽⑻鴦?，裊裊的白氣升騰。旁邊，放著一雙筷子，筷頭朝著砂鍋的方向。沒有人物，只有食物和等待的姿態(tài)。右下角的時間：剛剛。
一股暖流瞬間包裹了陳陽。這無聲的回應(yīng)，比任何語言都更讓他開心。林霽在用他的方式說：他知道了，他在等。
陳陽哼著歌，腳步輕快地走進廚房，掀開砂鍋蓋。濃郁的肉香撲面而來，牛腩燉得酥爛，湯汁紅亮濃稠。他嘗了一口，咸鮮微甜，正是火候。他盛了滿滿一大碗，又特意舀了幾塊燉得最軟爛的牛腩和吸飽了湯汁的蘿卜，想了想，又挖了一勺林霽給的柚子膏放在旁邊的小碟子里。
他端著這碗誠意滿滿的“慶功牛腩面”，走到402門前。這一次，他沒有直接放下，而是抬手，帶著點鄭重和期待，輕輕地敲了三下門。
叩。叩。叩。
門內(nèi)安靜了幾秒。然后，傳來一點細微的腳步聲靠近門邊。
“咔噠?！?/p>
門鎖解鎖的聲音。
深綠色的防盜門，被從里面拉開了一條比上次更寬一些的縫隙。林霽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后。他依舊穿著那件米白色高領(lǐng)毛衣，頭發(fā)似乎剛被隨意地抓過，顯得不那么凌亂了。臉色依舊蒼白，但眼下的青黑似乎淡了一點。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雖然依舊帶著慣有的安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但那份驚惶和拒人千里的空洞感消散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完成重大任務(wù)后、帶著點疲憊的放松感。
他沒有看陳陽的眼睛，目光落在了那碗熱氣騰騰、肉香四溢的牛腩面上，喉結(jié)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
陳陽笑著，把碗遞過去：“慶功宴！林大師辛苦了！嘗嘗我的手藝進步?jīng)]？”
林霽遲疑了一下，伸出手，穩(wěn)穩(wěn)地接過了碗。指尖相觸，陳陽能感覺到對方的手指雖然依舊微涼，但不再像上次那樣顫抖得厲害。
“謝……謝?！绷朱V的聲音很低，依舊沙啞，但清晰了許多。
“客氣啥！趁熱吃！”陳陽擺擺手，心情大好。他看著林霽端著碗，身影消失在門后，門輕輕合攏。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門口，聽著門內(nèi)隱約傳來的、極其輕微的碗筷碰撞聲，心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踏實感和成就感。
***
稿子順利提交，壓在心頭的大石落地，林霽的狀態(tài)似乎也進入了一個相對平緩的恢復(fù)期。門縫下的速寫頻率又恢復(fù)了一些，內(nèi)容也更加日?；?。陳陽的“投喂”也持續(xù)進行著，兩人之間形成了一種無聲而默契的循環(huán)：食物換來速寫，速寫溫暖人心。
這天上午，陳陽意外地接到了一個電話。是他之前海投簡歷中的一家小型文創(chuàng)設(shè)計工作室，叫“拾光創(chuàng)意”。電話那頭的HR聲音很溫和，說看到了他的簡歷，對他之前在大廠做運營的經(jīng)歷很感興趣，問他下午是否有時間過去面談一下。
掛了電話，陳陽的心情有些復(fù)雜。興奮是有的，畢竟這是失業(yè)以來第一個像樣的面試機會。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猶豫。他下意識地看向冰箱門上林霽畫的那張頭像草稿。畫中那個眼神復(fù)雜的自己，似乎在無聲地詢問：你準備好了嗎？離開這棟樓，重新踏入那個充滿競爭和評判的世界？
他走到402門前，看著那扇深綠色的門。林霽今天似乎狀態(tài)不錯，早上取牛奶時動作比平時快了些，門縫下塞出的速寫畫的是一只在窗臺上追著自己尾巴玩的烏云，線條輕松活潑。
陳陽猶豫了一下，抬手輕輕敲了敲門。
“林霽？在嗎？”
門內(nèi)安靜了幾秒，傳來一聲極輕的“嗯”。
“下午我得出門一趟，”陳陽對著門板說，聲音盡量放得平常，“有個面試，可能回來晚點。吃的我給你放門口了，是張老板家的叉燒飯，他說是他老婆自己做的，味道不錯。你記得吃?！?/p>
門內(nèi)又是一陣沉默。就在陳陽以為不會有回應(yīng)，準備離開時，林霽的聲音再次傳來，比剛才清晰了一點，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停頓：“……好。加油。”
加油。
簡單的兩個字，像兩顆溫潤的鵝卵石，輕輕投入陳陽的心湖。一股暖流伴隨著力量感，瞬間涌了上來。他笑了笑，對著門板說：“嗯！借你吉言！”
他把打包好的叉燒飯放在402門口，又把自己那份放進微波爐熱著當午飯。然后，他走進狹小的衛(wèi)生間，對著鏡子整理儀容。鏡子里的人，眼神里依舊有迷茫和不確定，但似乎也多了一絲被那聲“加油”點燃的微光。他拿出手機，對著冰箱門上那張頭像草稿拍了一張，設(shè)置成了手機屏保。
下午兩點，陳陽穿著自己最體面的那套休閑西裝（雖然有點皺了），深吸一口氣，走出了401的門。路過402時，他看了一眼門口，叉燒飯已經(jīng)不見了。
他走下樓梯，腳步沉穩(wěn)。單元門外的世界，車水馬龍，陽光有些刺眼。他拿出手機，看著屏保上林霽筆下的自己，那個眼神里帶著疲憊卻仍有光的自己。他握緊了手機，仿佛握住了某種無形的支撐。
面試地點在市中心一棟有些年頭的寫字樓里?！笆肮鈩?chuàng)意”工作室不大，布置得很有文藝氣息，綠植、手辦、墻上貼著各種插畫和設(shè)計稿。面試官是個三十多歲、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姓吳，是工作室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兼設(shè)計總監(jiān)。他看起來挺隨和，沒有咄咄逼人的架勢，更像是在聊天。
問題圍繞著陳陽過去的運營經(jīng)驗展開，也問了他在大廠離職的原因。陳陽坦誠地說了公司架構(gòu)優(yōu)化，也表達了自己對文創(chuàng)運營的興趣和對“拾光”這種小而美工作室氛圍的向往。吳總監(jiān)聽得很認真，偶爾點點頭。
聊了大概四十分鐘，氣氛還算融洽。最后，吳總監(jiān)看著陳陽的簡歷，手指點了點“興趣愛好”那一欄空著的地方，隨口問道：“陳先生平時有什么愛好嗎？或者減壓方式？我們這行有時候壓力也不小?！?/p>
愛好？減壓？陳陽愣了一下。失業(yè)這段時間，他的生活幾乎被投簡歷、焦慮、泡面和……對門的鄰居填滿了。他下意識地摸出手機，拇指劃過屏幕，屏保上那張鉛筆頭像跳了出來。
看著畫中那個被林霽捕捉到的、眼神復(fù)雜的自己，陳陽心中一動。他抬起頭，看著吳總監(jiān)，沒有刻意修飾，帶著點真實的笑意說道：“最近……喜歡看畫。對門鄰居是個畫師，畫得特別好?？此嫯?，或者看他畫的一些小東西，感覺……挺解壓的?！?/p>
“哦？”吳總監(jiān)似乎來了興趣，推了推眼鏡，“畫師？方便問問是哪位老師嗎？我們工作室也經(jīng)常和插畫師合作?！?/p>
“他叫林霽?！标愱栒f出這個名字時，語氣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自豪，“他比較……低調(diào)，主要在‘云端繪色’平臺上活動?！?/p>
“林霽？”吳總監(jiān)重復(fù)了一遍，眉頭微蹙，似乎在回憶。幾秒鐘后，他眼睛一亮，“云端繪色……林霽……是不是最近剛提交‘云端·歸巢’草稿的那位？那張草稿我看了！非常驚艷！空間感和氛圍營造絕了！平臺內(nèi)部評價很高！”
吳總監(jiān)的語氣明顯熱情起來：“原來陳先生和林老師是鄰居？真是巧了！我們工作室下個月正好有個新項目，需要一些偏幻想風格的概念設(shè)計，我覺得林老師的風格非常契合！不知道……方不方便引薦一下？”他的目光變得熱切。
陳陽完全沒想到會有這樣的轉(zhuǎn)折。他怔住了。引薦林霽？以林霽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這怎么可能？他連門都很少出，社交能量幾乎為零。貿(mào)然引薦工作，會不會給他帶來巨大的壓力和負擔？甚至可能毀掉他好不容易恢復(fù)的一點平靜？
看著吳總監(jiān)期待的眼神，陳陽內(nèi)心瞬間掀起了驚濤駭浪。一邊是可能到手的工作機會，一邊是對林霽狀況的擔憂和保護欲。天平的兩端，沉甸甸地拉扯著他。
他該怎么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