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光創(chuàng)意工作室的玻璃門在身后合攏,將暖氣與咖啡香隔絕。初春傍晚的冷風灌進陳陽的領口,激得他打了個寒顫。他站在人行道上,周遭車水馬龍,霓虹初上,喧囂的城市聲浪卻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而遙遠。吳總監(jiān)最后那句熱切的“引薦”和林霽蒼白沉默的臉,在腦海中反復拉鋸,攪得他心神不寧。
他下意識地摸出手機。屏幕亮起,林霽畫的那張頭像草稿靜靜呈現(xiàn)。畫中人眼神里的疲憊與微光,此刻像在無聲地質問他。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把手機塞回口袋,邁開步子,只想快點回到那個有速寫、有熱湯面的四樓。
推開單元鐵門,樓道里熟悉的潮濕霉味和中藥苦氣竟讓他感到一絲奇異的安心。走到四樓拐角,他習慣性地看向402門口。
門口空蕩蕩的。沒有新的速寫紙。
陳陽心里咯噔一下。往常這個點,他放的食物早該被取走了。他快步走到自己401門前,正要開門,視線卻被402門縫下一點不同尋常的東西吸引。
不是速寫紙。是一小片被撕下來的、帶著毛邊的速寫紙角,上面用鉛筆潦草地劃了幾道凌亂的、毫無意義的線條,像是煩躁或走神時的涂鴉。紙角旁邊,還落著幾點極細微的、深棕色的顏料痕跡。
陳陽的心瞬間沉了下去。這絕不是林霽平時那種沉靜克制的風格。他出狀況了?是稿子修改遇到了瓶頸?還是……狀態(tài)又反復了?
他顧不上多想,立刻拿出手機給林霽發(fā)短信:
**發(fā)件人:陳陽**
**內容:我回來了。門口……沒事吧?需要幫忙嗎?**
發(fā)送。他屏息凝神,耳朵貼在冰冷的門板上傾聽。
門內一片死寂。過了漫長的幾分鐘,才隱約傳來一點極其輕微、像是筆桿煩躁地敲擊桌面的“篤篤”聲,斷斷續(xù)續(xù),透著一股壓抑的焦灼。
陳陽的心揪緊了。他想起上次顏料打翻時的狼藉和林霽瀕臨崩潰的樣子。不能再等了。
“林霽!”他抬手敲門,聲音不大,但帶著不容忽視的關切,“是我!開門!我知道你在!別一個人悶著!有什么難處說出來!”
門內的“篤篤”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更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門后的人已經耗盡了所有力氣,連煩躁的力氣都沒有了。
陳陽急得在門口踱了兩步。硬闖?不行。上次是情況特殊加上烏云助攻。這次貿然闖入,只會雪上加霜。他目光掃過門鎖,又掃過自己家的門,突然,一個念頭閃過——鑰匙!
他猛地沖回自己家,翻箱倒柜。終于,在一個搬家后就沒打開過的雜物盒底層,摸到了兩把用透明膠帶纏在一起的、貼著褪色標簽的舊鑰匙。標簽上模糊地印著“401”和“402”,后面還手寫著“備用”。
這是剛搬來時,物業(yè)張阿姨交給他的,說以前房東留下的,讓他自己收好,以防萬一。他一直沒當回事,隨手扔在角落吃灰。
握著那把貼著“402”標簽、冰冷堅硬的金屬鑰匙,陳陽的手心瞬間沁出了汗。用備用鑰匙開門?這無疑是侵犯隱私,是信任的崩塌。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走這一步!
他回到402門前,再次用力拍門,聲音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林霽!聽著!我知道你聽得見!我不是要闖進去!但你得讓我知道你現(xiàn)在是安全的!你應我一聲!就一聲!我立刻就走!否則……否則我就在這兒一直敲!敲到鄰居都報警!”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陳陽知道這很過分,但他別無選擇。他不能讓林霽再次溺斃在那片無聲的黑暗里。
“砰砰砰!” 他真的一下下敲著門,力道不重,但節(jié)奏穩(wěn)定,帶著一種固執(zhí)的穿透力,在寂靜的樓道里回蕩。
時間在一下下的敲門聲里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鈍刀子割肉。就在陳陽幾乎要絕望,手指顫抖著摸向口袋里的鑰匙時——
“咔噠?!?/p>
一聲極其微弱、帶著巨大疲憊和解脫般的解鎖聲,終于從門內傳來。
陳陽猛地縮回敲門的手,心臟狂跳。
門,被從里面拉開了一條窄縫。
沒有光線透出,門后一片昏暗。林霽的身影隱在門縫后的陰影里,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極其疲憊的輪廓。他微微低著頭,一只手還搭在門鎖上,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濃重的低氣壓如同實質般從門縫里彌漫出來,帶著一股顏料和封閉空氣混合的沉悶味道。
“……別敲了。” 林霽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砂紙磨過喉嚨,每一個字都帶著耗盡心力的艱難,“……沒事。”
“沒事?”陳陽看著他隱在黑暗里的輪廓,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門口那紙角怎么回事?顏料又灑了?稿子遇到麻煩了?”
林霽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搭在門鎖上的手指用力到骨節(jié)發(fā)白。他沒有回答陳陽的問題,只是更深地垂下了頭,仿佛連維持站立的姿勢都無比困難。門縫里傳出的壓抑感更重了。
“讓我進去看看,”陳陽的聲音放軟了,帶著懇求,“就看看。保證不打擾你?;蛘摺阕尀踉瞥鰜??讓我看看它也好?” 他試圖尋找一個林霽可以接受的支點。
提到烏云,林霽的身體似乎輕微地動了一下。他沉默了幾秒,那只搭在門鎖上的手,極其緩慢地松開了。他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微微側過身,讓開了門口的位置,然后,拖著沉重的腳步,無聲地退回了屋內那片更深的昏暗里。門,就那樣敞開著一條縫隙,像一道沉默的邀請,也像一道無言的傷口。
陳陽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酸澀和擔憂,輕輕推開了門。
屋內比上次來時更加昏暗壓抑。窗簾緊閉得嚴嚴實實,一絲天光都透不進來。只有工作臺上一盞小小的臺燈亮著,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了桌面上的一片狼藉。
畫稿散亂地鋪滿了桌面。不再是上次看到的《云端·歸巢》那種宏大空靈的風格,而是無數(shù)張被揉皺又展開的、畫滿猙獰扭曲線條的廢稿。有的像是被黑暗吞噬的漩渦,有的像是破碎尖叫的面孔,有的只是毫無意義的、狂躁的涂鴉。濃重的鉛筆痕跡和凌亂的馬克筆線條交織重疊,透著一股強烈的不安和失控感。
臺燈旁邊,一個深棕色的顏料瓶再次被打翻了,濃稠的顏料潑灑出來,污染了小半張未完成的畫稿,也弄臟了桌面。幾只畫筆散落在污跡里,筆毛糾纏著干涸的顏料。
林霽沒有坐在工作臺前。他蜷縮在工作臺旁邊那張唯一的小單人沙發(fā)里,像一只被抽去了所有骨頭的貓。他抱著膝蓋,臉深深埋在臂彎里,只露出凌亂的黑發(fā)和一小截蒼白得沒有血色的后頸。寬大的米白色毛衣包裹著他單薄的身體,整個人散發(fā)出一種被徹底抽空的、死寂般的疲憊。烏云安靜地趴在他的腳邊,毛茸茸的腦袋枕在他的拖鞋上,尾巴偶爾輕輕掃一下地面,琥珀色的眼睛里帶著動物本能的擔憂。
空氣里彌漫著顏料、松節(jié)油、未散盡的泡面味道和一種……絕望的氣息。
陳陽看著眼前這一切,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稿子不順利?這分明是整個人都垮了!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雜物,走到工作臺邊。目光掃過那些狂亂的廢稿,最后停留在臺燈旁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放著一個撕開了鋁箔包裝的白色小藥板。藥板上只剩下孤零零的一顆藥片。旁邊,是一個空了的白色小藥瓶。
陳陽的瞳孔驟然收縮!空藥瓶!只剩下最后一顆藥!林霽的藥吃完了!而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陳陽猛地看向蜷縮在沙發(fā)里的那個身影,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
他明白了!根本不是稿子的問題!是藥!林霽的藥斷了!或者……他因為某種原因沒有按時吃?抑郁癥患者斷藥的后果有多嚴重,陳陽不敢深想。那些狂亂的畫稿,那打翻的顏料,這死寂的低氣壓,都是斷藥后精神世界崩塌的外在表現(xiàn)!
巨大的恐慌和心疼瞬間淹沒了陳陽。他再也顧不上什么界限,幾步沖到沙發(fā)邊,蹲下身,聲音因為急切而微微發(fā)顫:“林霽!林霽!看著我!”
蜷縮的人影沒有任何反應,仿佛已經沉入了另一個世界。
“你的藥呢?帕羅西??!是不是吃完了?”陳陽的聲音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感,“看著我!回答我!”
似乎是“帕羅西汀”這個關鍵詞刺破了林霽自我封閉的屏障,他埋在臂彎里的頭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過了好幾秒,才極其緩慢地、像生銹的機器般,抬起一點點。帽檐下的眼睛露了出來,眼神渙散、空洞,帶著濃重的迷茫和生理性的痛苦,焦距半天才對上陳陽焦急的臉。他干裂的嘴唇翕動了一下,發(fā)出一點微弱的氣音:“……沒……事……”
“沒事個屁!”陳陽又急又怒,一把抓住他冰冷的手腕,力道不重,卻帶著一種試圖將他從深淵里拽回的急切,“藥瓶空了!只剩一顆!你告訴我這叫沒事?!你上次的藥呢?醫(yī)生開的吃完了?還是……你沒吃?”
手腕被抓住的觸感似乎讓林霽瑟縮了一下,渙散的眼神里閃過一絲極度的抗拒和恐慌,他試圖把手抽回來,聲音破碎而虛弱:“……別管……我……”
“我不管你誰管你?!”陳陽幾乎是吼出來的,眼眶瞬間紅了,“看著你這副樣子我能不管嗎?!林霽!你聽清楚!藥不能停!一顆都不能停!告訴我,藥呢?是不是需要去醫(yī)院開?還是要去哪里買?我現(xiàn)在就去!”
也許是陳陽語氣里的決絕和不容置疑,也許是“醫(yī)院”、“買藥”這些詞觸動了什么,林霽掙扎的動作停了下來。他渙散的目光艱難地聚焦在陳陽臉上,那雙深琥珀色的眼睛里,巨大的痛苦和一絲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的、尋求幫助的渴望交織在一起。他極其緩慢地抬起另一只沒被抓住的手,顫巍巍地指向工作臺最下方一個關著的抽屜。
陳陽立刻松開他的手腕,沖到工作臺前,拉開那個抽屜。
里面很亂,塞著一些畫具配件、舊稿紙。抽屜最里面,躺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陳陽拿出文件袋,打開。里面是一疊醫(yī)院的病歷、幾張化驗單,還有……一張打印出來的電子處方箋?;颊咝彰毫朱V。診斷:中度抑郁障礙。藥品名稱:鹽酸帕羅西汀片。用法用量:每日一次,每次一片。處方醫(yī)生簽名和日期清晰可見。處方有效期,就在昨天。
陳陽的心沉到了谷底。處方過期了!這意味著他無法直接在藥店買到這種處方藥!必須去醫(yī)院復診,由醫(yī)生重新評估后開方!
他猛地轉頭看向沙發(fā)上的林霽。林霽似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頭又無力地垂了下去,埋回臂彎,身體微微發(fā)抖,像寒風中一片即將凋零的葉子。
烏云焦急地“喵嗚”一聲,用腦袋蹭著林霽的小腿。
不能再等了!
陳陽當機立斷。他拿出手機,飛快地搜索林霽病歷上那家醫(yī)院精神科的掛號信息。最近的專家號……明天上午十點半!
他立刻點擊預約!萬幸,還剩最后一個號源!他飛快地填好林霽的信息(幸好病歷上有身份證號),支付掛號費!預約成功!
做完這一切,他拿著那張預約成功的截圖和那張過期的處方箋,重新蹲到林霽面前,聲音放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林霽,聽著。我掛到號了,明天上午十點半,中心醫(yī)院精神科,李主任。你必須去復診,開藥。聽到了嗎?”
林霽埋在臂彎里的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沒有出聲。
“我知道這很難,”陳陽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我知道你不想出門,不想見人,不想去那個地方。但藥不能停!你看看你自己!看看這些畫!”他指了指桌上那些狂亂的廢稿,“沒有藥,你會被它拖垮的!你必須去!”
他頓了頓,看著林霽脆弱的后頸,一字一句地說:“明天,我陪你去?!?/p>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林霽的身體猛地一僵!他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抬起頭,渙散的瞳孔因為巨大的震驚和恐懼而急劇收縮!他看向陳陽,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抗拒和慌亂,嘴唇顫抖著,幾乎要尖叫出來:“……不!……不行!”
“不行也得行!”陳陽斬釘截鐵,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你能自己走到醫(yī)院嗎?你能一個人面對醫(yī)生嗎?你能保證路上不出事嗎?!”他指著桌上那個空藥瓶,“沒有藥,你連門都出不了!明天,要么我陪你去醫(yī)院,要么我現(xiàn)在就打120,讓救護車把你拉去急診!你自己選!”
“救護車”三個字像重錘砸在林霽緊繃的神經上。他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盡了,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驚恐,身體抖得更厲害,像風中殘燭。他死死地盯著陳陽,嘴唇翕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急促而破碎的喘息。
陳陽毫不退縮地迎視著他驚恐的目光,眼神堅定而沉痛。他知道自己在逼他,在用最殘酷的方式撕開他賴以藏身的繭。這很殘忍,但他別無選擇。他不能眼睜睜看著林霽在斷藥的深淵里沉淪下去。
漫長的、令人窒息的對峙在昏暗的光線中進行著。只有烏云不安的“喵嗚”聲和兩人粗重的呼吸聲交織。
終于,林霽眼中的驚恐和抗拒,如同退潮般一點點褪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認命的絕望。他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動作輕得如同嘆息。
“……好?!币粋€幾乎聽不見的音節(jié),從他干裂的唇間溢出,帶著萬鈞的重量和徹底的疲憊。
陳陽緊繃的神經驟然一松,巨大的疲憊感和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感瞬間席卷了他。他脫力般坐倒在沙發(fā)旁冰涼的地板上,背靠著沙發(fā)扶手,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后背的T恤已經被冷汗浸透。
他成功了。用最笨拙也最粗暴的方式,把林霽從懸崖邊拽了回來。
他抬起頭,看著林霽重新埋進臂彎、仿佛已經睡著的側影,又看了看腳邊擔憂地望著主人的烏云,再看向工作臺上那個刺眼的空藥瓶和那張預約成功的截圖。
拾光創(chuàng)意工作室的邀約、吳總監(jiān)熱切的眼神,此刻早已被拋到了九霄云外。明天陪林霽去醫(yī)院,才是他此刻唯一在意、也必須全力以赴的頭等大事。
他從口袋里摸出手機,點開吳總監(jiān)的微信對話框。指尖懸停在虛擬鍵盤上,猶豫片刻,最終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下:
吳總監(jiān)您好,我是陳陽。很抱歉,關于引薦林霽老師的事,目前可能不太方便。他近期個人狀態(tài)需要調整,暫時無法接洽新的工作。感謝您的賞識和理解。祝您項目順利。
發(fā)送。
他看著信息發(fā)送成功的提示,心中一片平靜。工作機會可以再有,但眼前這個把自己關在殼里、此刻脆弱得如同琉璃的人,只有一個。
他收起手機,撐著地板站起身。走到廚房,燒上一壺熱水。然后,他回到客廳,拿起掃帚和抹布,開始無聲地清理工作臺旁那片打翻的顏料污跡。動作輕柔,小心,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寶。
昏黃的燈光下,只有掃帚摩擦地面的沙沙聲,和水壺里水汽蒸騰的微弱嘶鳴。林霽蜷縮在沙發(fā)里,一動不動,只有微微起伏的背脊證明他還醒著。烏云安靜地趴在他腳邊,尾巴尖兒偶爾掃一下陳陽清理時靠近的腳踝。
窗外的城市燈火璀璨,喧囂依舊。而401和402之間這方小小的、被顏料和藥片氣息籠罩的空間里,只有無聲的陪伴,和一個關于明天的、沉重卻必須履行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