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冰崖頂,萬籟俱寂,唯風挾雪如萬刀割骨。
冰瀑自千丈絕壁上垂落,雷霆驟起,九重雷劫首尾相接,紫電撕開夜空,照得崖頂恍若白晝。
雷火劈碎冰瀑,碎瓊亂玉四散如刃,一塊冰棱斜斜掠過少年肩頭,劃開寸許血口,血珠未落便被雷溫蒸作殷紅霧氣。
牧缺盤膝坐在冰崖最窄處,雙膝之下便是無底深淵。
他赤裸上身,肌骨如刀削斧鑿,雷痕縱橫交錯,焦黑與鮮紅交織。
丹田內(nèi),金嬰蜷縮若卵,表面裂紋遍布,似將破殼而出,卻又被天威死死壓制。
每一次雷擊,裂紋便加深一分,金嬰便發(fā)出一聲似哭似啼的震鳴,震得他五臟六腑翻江倒海。
崖邊石坪,沈無垢披鶴氅而立,鶴羽在狂風中紋絲不動。
他掌心托一只紫銅溫酒壺,壺嘴騰起一縷細煙,雪片沾之即化。
沈無垢的眸色比冰更冷,雷光倒映其中,像兩簇將熄未熄的火。
他抬腕,酒液一線落入杯中,叮然脆響,竟壓過風雷。
“第二十七道?!?/p>
沈無垢聲音不高,卻穿破雷音,直抵牧缺耳鼓.
“再撐三道,金嬰可成?!?/p>
牧缺霍然睜眼,瞳仁深處雷光游走,唇角血跡未干,卻揚起一個近乎瘋狂的笑。
“三道?師叔怎知我不是想借雷劫劈碎這具肉身,好讓金嬰奪舍重生?”
沈無垢抬眸,杯中酒面微漾,映出少年扭曲的神情。
他淡淡道:“你若真想死,方才第二十六道雷就該兵解。你舍不得?!?/p>
“錯了?!?/p>
牧缺喉頭滾動,咽下腥甜,“我舍不得的是——”
第三十道雷轟然墜下,如龍爪撕天,正中牧缺天靈。
少年脊背驟然弓起,金嬰發(fā)出一聲凄厲尖嘯,裂紋瞬間蔓延至丹田四壁。
牧缺七竅滲血,卻大笑出聲。
“我舍不得的,是看你這溫酒的手,何時會抖!”
沈無垢指節(jié)微緊,鶴氅袖口無風自鼓。
他忽然欺身而上,一步丈余,溫酒壺在掌心翻覆,酒漿潑成一道銀弧,竟將殘余雷火盡數(shù)卷入。
酒液蒸騰,化作熾白劍光,直刺牧缺眉心。
“兵解還是成嬰,由不得你?!?/p>
沈無垢聲音終于有了一絲溫度,卻冷得刺骨。
“我沈無垢的師侄,只能死在飛升之劫,不能死于任性?!?/p>
劍光逼至眉睫,牧缺不閃不避,反而挺胸迎上。
劍尖刺破皮肉,一滴血珠滾落,卻懸于空中不落。
金嬰在這一瞬驟然睜眼,裂殼而出,雙掌合十,竟將那滴鮮血與劍光一并吞入腹中。
崖頂風雷驟歇,天地陷入詭異的靜默。
沈無垢瞳孔驟縮。
下一息,金嬰自牧缺丹田躍出,三寸之身迎風暴漲,轉(zhuǎn)瞬與少年等高,眉目與牧缺一般無二,卻透出一股非人的森冷。它低頭凝視沈無垢,聲音如冰棱相擊。
“師叔,你壓了我十七年,今日該還了?!?/p>
沈無垢反手扣住溫酒壺,壺身紫銅紋絡(luò)寸寸亮起,化作鎖鏈虛影。
他輕聲道:“奪舍之嬰,也敢妄稱還賬?”
金嬰大笑,抬手虛握,崖頂積雪拔地而起,凝成一柄冰晶長刀,刀背銘刻雷紋。
它一刀斬向沈無垢,刀鋒所過之處,冰瀑逆流,風雪倒卷。沈無垢不避,鶴氅揚起如翼,鎖鏈自袖中激射而出,與冰刀相撞,錚然巨響中,冰屑與銅屑四濺。
牧缺肉身仍盤坐原地,眸光卻漸漸渙散。
他艱難抬手,指尖顫抖著撫過丹田處空洞的血口,聲音沙?。骸吧颉瓱o垢……我若死,替我殺了它?!?/p>
沈無垢側(cè)首,目光掠過少年慘白面容,眼底終于浮現(xiàn)一絲裂痕。
鎖鏈攻勢微滯,金嬰趁機欺身而上,冰刀直指沈無垢咽喉。刀尖距肌膚寸許時,沈無垢忽然松手,溫酒壺墜地碎裂,酒漿滲入冰隙,瞬間蒸騰出赤紅霧氣。
“牧缺?”
沈無垢喚的是少年的名字,卻直視金嬰雙眼,“你以為我溫酒,是為慶賀你成嬰?”
赤霧升騰,凝作一只火鶴,鶴喙如鉤,直啄金嬰后心。
金嬰回刀格擋,火鶴卻化作萬千火線,纏繞冰刀,雷紋與火紋相互吞噬,發(fā)出噼啪爆鳴。沈無垢趁隙掠至少年身側(cè),并指如劍,點向牧缺眉心。
指尖觸及肌膚的剎那,金嬰發(fā)出一聲尖嘯,竟舍了冰刀,化作一道雷光沒入牧缺額心。
牧缺肉身劇震,七竅再度滲血,卻緩緩睜開了眼。瞳仁深處,兩團光影纏斗不休——一金一赤,如日月相搏。
他抬手抓住沈無垢手腕,指甲深陷對方皮肉,聲音低?。骸皫熓濉胰糈A了……你當如何?”
沈無垢垂眸,看著少年指縫間滲出的自己的血,輕聲答:“你若贏了,我替你溫最后一杯酒,送你飛升?!?/p>
“若輸了呢?”
沈無垢反手扣住少年脈門,靈力如洪涌入,強行鎮(zhèn)壓那兩團纏斗的光影。
他俯身,在牧缺耳畔一字一頓:“若輸了,我親手斬你于冰崖,碎你金嬰,祭我道心?!?/p>
風雪再起,雷云低垂,似在醞釀下一重劫數(shù)。
牧缺忽然笑了,血跡斑斑的唇貼向沈無垢耳廓,聲音輕得像雪落:“那便……拭目以待?!?/p>
話音未落,第三十三道雷劫轟然劈下,直貫兩人交握的手。雷光中,沈無垢鶴氅焦黑,牧缺青絲成灰,而金嬰與火鶴的纏斗之聲,終被雷聲淹沒。
崖頂冰層寸寸龜裂,深淵之下,傳來遠古巨獸般的低吼。
沈無垢抬頭,眸中倒映的雷光終于搖曳——不知是雷劫將盡,還是道心將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