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攤前的銅錢聲正密,阿竹舉著竹牌的手突然頓住。
竹牌上“新到好豆”四個字被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底下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印——這是她和許昭約好的暗號,代表“有麻煩”。
許昭正低頭撥算盤,余光瞥見那道月牙,指尖在算珠上輕輕一叩。
他抬頭時,恰好看見李老三從街角酒肆晃出來。
李老三是陽翟鎮(zhèn)有名的糧販子,酒糟鼻紅得像顆熟山柿,此刻正捏著酒葫蘆沖圍觀的婦人擠眼睛:“各位嬸子大娘,這豆子看著光鮮,你們掰開看看?”他踉蹌著擠到糧袋前,指甲蓋一挑,一粒豆子“啪”彈在青石板上,“霉心的!
我前日在南倉見著這車豆子,全是去年陳貨,捂了半春了!“
阿竹的竹牌“哐當(dāng)”砸在木匣上,震得銅錢亂滾。
她剛要往前沖,許昭的腳尖輕輕勾住她的褲腳。
少年的掌心覆在她后頸,力道不大,卻像塊壓艙石:“先看?!?/p>
圍觀的婦人里,張嬸子最是利落。
她蹲下身撿起豆子,指甲一掐——豆殼裂成兩瓣,內(nèi)里泛著暗黃,果然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霉斑?!鞍盐业奶欤 彼闹笸日酒饋?,“上回我家那小子吃了陳米鬧肚子,這豆子要是熬粥...”話沒說完,人群已經(jīng)散了大半,只剩幾個漢子抱著胳膊冷笑。
許昭彎腰撿起那顆豆子,指腹摩挲著霉斑。
他記得秘賬里寫過,延熹七年春,陽翟鎮(zhèn)糧商李老三因囤糧被郡丞責(zé)打——可現(xiàn)在才二月,李老三怎么突然跳出來?
他抬眼看向街角酒肆,看見二樓窗紙晃了晃,有個穿靛青衫子的人影閃過去。
那是王氏的陪房周媽常穿的顏色。
“昭哥兒,這...”阿竹攥著他的衣袖,聲音發(fā)顫。
許昭把豆子裝進(jìn)袖袋,沖她眨了下左眼:“去換身短打,把我那頂舊草帽戴上?!卑⒅窳⒖堂靼琢恕爝M(jìn)李老三的手下。
這丫頭從小在街頭討生活,扮成小叫花子比真的還像。
日頭偏西時,阿竹踩著碎步回來。
她草帽壓得低低的,袖口里塞著半塊油餅——李老三的手下常去西市老胡家買油餅,她跟著混了頓飯,聽來不少動靜。“李老三說...”她湊到許昭耳邊,“說那霉豆子是王氏給的,還說只要把你趕出市集,王氏就把她院子里那口老井分他半股。”
許昭的指節(jié)在桌沿敲了敲。
王氏的院子他知道,那口老井底下埋著他親娘的陪嫁匣子,王氏找了三年沒找著,現(xiàn)在倒成了拉攏人的由頭。
他摸出塊碎銀塞給阿竹:“去買兩斤醬牛肉,再打壺?zé)蹲印!卑⒅裱劬σ涣粒骸耙垊㈣F匠?”
劉鐵匠的鋪?zhàn)釉诒毕锉M頭,風(fēng)箱聲整天“呼嗒呼嗒”響。
許昭剛拐過巷口,就見鐵匠鋪的門簾一掀,劉鐵匠舉著鐵錘迎出來。
他胳膊上的肌肉鼓得像鐵砣,見了許昭卻咧嘴笑:“昭哥兒,可算把你盼來了?!闭f著往屋里努嘴,“給你備了樣?xùn)|西?!?/p>
屋里靠墻擺著個半人高的鐵柜子,表面還沾著鐵渣,顯然是剛打的。
劉鐵匠用袖子擦了擦柜面:“我從前跟著你爹修過縣衙的文書柜,知道生意人最怕什么?!彼麎旱吐曇?,“你爹在時,常說‘賬是商的根’,這柜子我加了三重鎖,鑰匙我打了兩把——”他從懷里摸出個布包,“一把給你,一把我收著,省得你毛手毛腳丟了?!?/p>
許昭的手指觸到鐵柜的棱,涼意順著掌心往上爬。
他忽然想起父親書房里那口檀木柜,從前總鎖著,后來王氏說“晦氣”,讓人劈了當(dāng)柴燒。“劉叔...”他喉嚨發(fā)緊,“我爹...可曾提過我?”
劉鐵匠的鐵錘“當(dāng)啷”掉在地上。
他蹲下身撿錘子,背對著許昭:“你爹最后那夜,在我這兒打了把匕首。
他說’我這官當(dāng)不長久了,可我兒子得活著‘。“他直起腰時,眼眶通紅,”昭哥兒,你爹是條硬漢子,你也得硬氣著。“
當(dāng)晚,許昭在鎮(zhèn)東小館擺了桌酒。
李老三踩著門檻進(jìn)來時,酒氣先撲了半屋:“昭哥兒這是唱哪哪出?”他一屁股坐下,盯著桌上的醬牛肉直咽口水。
許昭給兩人斟滿酒,笑著舉起杯子:“前日的事是我不對,李叔您大人有大量?!彼麏A了塊牛肉放進(jìn)李老三碗里,“我過兩日要接筆大單,往南陽送五百石糧,正愁人手不夠...”
李老三的筷子停在半空。
他瞇著眼睛看許昭:“南陽?
那地兒糧價高是高,可路不好走啊?!霸S昭拍了拍身邊的布包:”我這有官驛的通關(guān)文牒,您瞧——“他故意把布包敞了道縫,露出半本賬本的邊角,”等賺了錢,我分您三成?!?/p>
深夜的風(fēng)卷著碎葉打在糧攤的布篷上。
許昭縮在草垛后,看著李老三貓著腰摸過來。
那家伙手里舉著根火把,映得臉上的麻子坑坑洼洼。
他撬開木匣的動作很熟練,顯然不是頭回干,可當(dāng)他去掀鐵皮柜時,手突然頓住——柜子上掛著三把新鎖,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狗日的!”李老三罵了句,轉(zhuǎn)身去翻許昭的木桌。
桌角有個缺了口的茶碗,底下壓著本賬本——正是許昭白天故意露給他看的副本。
他把賬本往懷里一塞,剛要跑,就聽“啪”的一聲,火把被人踩滅了。
“李叔這是?”許昭的聲音從黑暗里傳來,阿竹舉著火折子湊過來,火光映得李老三臉色慘白。
第二日辰時,市集中央圍了里三層外三層。
許昭站在糧攤前,左手舉著鐵皮柜里的正本賬本,右手捏著李老三昨夜偷的副本?!案魑桓咐相l(xiāng)親請看?!彼_兩本賬,“正本里二月廿八記著‘收豆五袋,本一貫三百文’,可這副本里多了一行‘二月廿五,售霉豆十袋,得錢五貫’。”他轉(zhuǎn)頭看向李老三,“李叔,這霉豆的賬,是你添的?”
李老三的酒糟鼻漲得發(fā)紫,突然撲過去要搶賬本。
劉鐵匠從人群里跨出來,胳膊一橫就把他攔住了?!肮俨顏砹?!”不知誰喊了一嗓子,鎮(zhèn)里的游徼擠進(jìn)來,看了看賬本又看了看李老三,直接鎖了人。
人群散了大半時,許昭看見街角的茶棚里,王氏正捏著茶盞。
她穿的月白衫子上沾了片茶漬,像塊暗斑。
四目相對的瞬間,她猛地站起來,茶盞“當(dāng)啷”摔在地上,瓷片濺到許昭腳邊。
當(dāng)晚,許昭在破屋里翻出秘賬。
月光透過墻縫漏進(jìn)來,照在泛黃的紙頁上。
他指尖拂過一行小字:“延熹七年三月初七,潁川郡蝗災(zāi)起,遮天蔽日,禾苗盡毀...”
阿竹端著熱粥進(jìn)來時,見他盯著秘賬發(fā)愣,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許昭合起秘賬,把粥碗推給她:“想往后的生意?!彼嗣F皮柜的鎖,“阿竹,明兒咱們?nèi)ベI些桑樹苗?!?/p>
阿竹眨了眨眼,沒接話。
她看見許昭眼底有簇小火苗,像極了前日夜里,李老三偷賬本時,草垛后那點(diǎn)忽明忽暗的光。
許昭將秘賬按在胸口時,后頸突然泛起針扎般的刺痛。
這是第三次使用了。
月光從墻縫里漏進(jìn)來,照得泛黃的紙頁像浸了水。
他指尖沿著那行小字反復(fù)摩挲,“延熹七年三月初七,潁川郡蝗災(zāi)起,遮天蔽日,禾苗盡毀”,墨跡在血脈感應(yīng)下泛著暗紅,像滲了半干的血。
“咳——”他突然捂住嘴,指縫間溢出腥甜。
上回用秘賬是半月前算米價,只覺頭暈;這回剛看清蝗災(zāi)的具體日期,胸腔里就像塞了團(tuán)燒紅的炭。
許昭扯松領(lǐng)口,盯著秘賬扉頁父親的批注:“每月三用,過則傷元”,喉結(jié)動了動。
窗外傳來阿竹添柴的聲響,噼啪的火星子撞在窗紙上。
他迅速合起秘賬塞進(jìn)鐵皮柜最底層,又壓了塊鎮(zhèn)紙——那是父親離任時百姓送的青石,刻著“清慎勤”三個字,磨得發(fā)亮。
“阿昭哥?”阿竹端著藥碗進(jìn)來時,正見他扶著桌沿喘氣,額角的汗把碎發(fā)黏在臉上。
她手一抖,藥汁濺在青石板上,“又用秘賬了?”
許昭扯出個笑,接過藥碗時故意碰了碰她手背:“今兒市集上李記糧行的米價跌了兩文,我算著...”
“別騙我?!卑⒅穸紫聛?,替他理了理褲腳的泥漬。
她的手指沾過灶灰,帶著淡淡的草木香,“上回你說要種桑樹,我去問了老農(nóng)學(xué),桑樹苗三月栽最易活——可蝗災(zāi)要來了,禾苗都?xì)Я?,桑樹能活么??/p>
許昭的笑僵在臉上。
阿竹抬頭時,眼尾的淚痣跟著顫了顫:“我在災(zāi)里活過,蝗蟲飛起來像塊黑布,落地時...能把人鞋底的草屑都啃干凈?!彼龔膽牙锩鰝€布包,打開是半塊焦黑的餅,“前日在破廟撿的,藏糧的人家都被搶光了,到時候...”
“所以得搶在蝗蟲前?!痹S昭抓住她的手,布包里的餅硌得掌心生疼,“明兒你去東市找趙四娘,就說按五貫一石收豆子,麥粉加兩成錢——要快,趕在縣令發(fā)告示前。”
阿竹愣了愣:“豆子?可百姓都要米...”
“米商囤著米等漲價呢?!痹S昭指節(jié)敲了敲鐵皮柜,“豆子能磨醬,麥粉能做餅,災(zāi)民餓得急,管不了精粗。
趙四娘的糧車能走鄉(xiāng)道,比官糧**天?!八D了頓,聲音低下來,”再讓劉鐵匠連夜打防蟲糧倉——用陶甕裝糧,四周圍生石灰,他手藝好,模型得趕在蝗災(zāi)前做出來?!?/p>
阿竹忽然笑了,沾著灶灰的手在他衣襟上抹了把:“我就知道,你眼里的算盤珠子,早轉(zhuǎn)了八圈?!?/p>
第二日午時,阿竹挎著竹籃往東市走。
竹籃最底下壓著塊碎銀,是許昭塞的,說給趙四娘的辛苦錢。
她穿過賣脂粉的攤子時,后頸突然泛起涼意——像有根針在扎。
“小娘子賣糖葫蘆不?”糖畫攤的老張頭喊了一嗓子。
阿竹順勢拐過去,指尖剛要碰糖人,余光瞥見巷口閃過個粗布短打的身影。
那人戴斗笠,帽檐壓得低,可鞋幫子沾著新泥,是從北鄉(xiāng)來的。
“要山楂的?!卑⒅裥χf錢,趁老張頭轉(zhuǎn)身時,突然往巷子里跑。
她踩著青石板拐了三個彎,繞過賣菜的挑子,又鉆進(jìn)染坊晾著的藍(lán)布帳子。
等她從布簾后探出頭,那斗笠男正站在糖畫攤前,對著空巷子發(fā)愣。
“客官要買點(diǎn)啥?”老張頭舉著糖人湊過去,斗笠男猛地轉(zhuǎn)身,撞翻了糖罐。
阿竹貼著墻根溜回家時,后背的汗浸透了粗布衫。
許昭正蹲在院里修竹筐,見她臉色發(fā)白,立刻放下竹篾:“怎么了?”
“有人跟?!卑⒅癜阎窕@往桌上一放,里面的油鹽醬醋撒了半攤,“北鄉(xiāng)來的,鞋上有泥,走路腳重?!彼鰤K碎瓷片——是方才撞翻染缸時撿的,“染坊的靛青,新染的布才會掉這個?!?/p>
許昭的手指在桌沿敲了兩下。
他想起昨日市集上王氏摔碎的茶盞,想起李老三被官差帶走時,縣令府的師爺站在街角摸胡子。
秘賬的事,除了他和阿竹,只有...
“可能是沖秘賬來的?!痹S昭扯下圍裙,露出里面藏著的短刀,“今夜去災(zāi)民營,得提前布點(diǎn)?!?/p>
災(zāi)民營在城北破廟,夜風(fēng)卷著焦糊味撲過來時,阿竹的鼻子先酸了。
她裹著許昭的舊衫,頭發(fā)用草繩扎成小子模樣,跟在他身后往廟里挪。
破廟的瓦礫堆里躺著個老婦,懷里緊抱著個瓦罐,聽見腳步聲立刻縮成團(tuán):“別搶,就半升米...”
“奶奶,我們也是災(zāi)民?!卑⒅穸紫聛?,從懷里摸出塊干糧——是許昭今早塞的,“我阿爹上個月沒了,就剩我和哥倆?!?/p>
老婦的手顫了顫,瓦罐“當(dāng)啷”掉在地上,米撒了一地。
幾只瘦得皮包骨的雞撲過來,被許昭一腳踢開:“雞都養(yǎng)不活,還藏什么糧?”他蹲下來撿米,指甲縫里沾了泥,“過兩日蝗蟲來了,連土都啃干凈,不如跟著我們,有糧吃?!?/p>
老婦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真...真有糧?”
“明兒開始,廟門口支鍋?!痹S昭把米塞回瓦罐,“一人一碗稀粥,有力氣的幫著搬糧,加半塊餅?!彼ь^時,正看見廟外亮起兩盞火把。
“張公子來啦!”有人喊了一嗓子。
阿竹的后背繃緊了。
她見過張彪,上個月在市集,他揪著賣花姑娘的辮子往馬車上拖,姑娘的銀簪子掉在地上,被他用馬蹄踩得稀爛。
此刻那身影在火把光里越來越近,玄色錦袍上繡著金線云紋,腰間的玉佩撞出清脆的響。
“挑兩個俊的?!睆埍氲鸟R鞭敲過幾個姑娘的肩,停在阿竹面前時,突然勾住她的下巴,“這小子細(xì)皮嫩肉的,帶回去給夫人作伴。”
阿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她能聞到張彪身上的熏香,混著酒氣,熏得人發(fā)暈。
許昭蹲在老婦身后,指尖在地上劃了三道——那是他們今早約好的暗號:往左跑,過水井,鉆柴房。
“公子饒命!”老婦突然撲過去抱住張彪的腿,“這是我孫子,才十三...”
張彪的馬鞭抽在老婦背上,血珠立刻滲了出來。
阿竹趁機(jī)推開他,往左邊跑。
柴房的門虛掩著,她鉆進(jìn)去時,聽見許昭喊:“阿弟!”接著是重物倒地的悶響——許昭撞翻了供桌,供品撒了一地,災(zāi)民們哄搶著,亂成一團(tuán)。
“抓住那小子!”張彪的聲音帶著怒。
阿竹在柴堆里摸到個壇子,掀開蓋是半壇醋,她咬牙潑出去,刺鼻的酸味頓時彌漫。
追她的家丁嗆得直咳嗽,她趁機(jī)翻出后窗,跳進(jìn)了許昭提前挖好的溝里。
“阿竹!”許昭的聲音從溝邊傳來,他臉上掛著血,是被馬鞭抽的,“走!”
兩人跌跌撞撞跑了半里地,躲在土地廟的神像后喘氣。
阿竹這才發(fā)現(xiàn)許昭懷里還抱著個姑娘,十五六歲,臉上青腫,懷里緊攥著塊碎玉。
“張公子要抓的’神秘糧商‘,是你?!惫媚锿蝗婚_口,聲音啞得像破鑼,“他說...說有人搶在官糧前收糧,斷他財路。
昨兒夜里,李老三在牢里說漏了嘴...說你有本...能算天的賬。“
許昭的瞳孔猛地收縮。
他聽見廟外傳來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
阿竹攥住他的手腕,掌心全是汗。
“走。”許昭把姑娘塞進(jìn)神像后的暗格里,“天亮前別出來?!彼吨⒅裢鶑R后跑,月光照在他們腳邊,拉出兩條細(xì)長的影子,像兩根繃直的弦。
馬蹄聲越來越近,混著張彪的罵聲:“往土地廟追!”
許昭回頭時,看見遠(yuǎn)處的災(zāi)民營騰起火光——是張彪在泄憤。
他摸了摸懷里的秘賬,那里還留著方才奔跑時撞出的疼。
阿竹的手在他掌心里發(fā)抖,可他知道,這抖里藏著把刀,和他一樣。
“他們要動手了。”許昭低聲說,聲音被風(fēng)聲撕碎。
阿竹沒說話,只是攥緊了他的手。
廟后的小路拐了個彎,月光突然被云遮住,四周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