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那幅在拍賣會上掀起波瀾的圣母像,如同一位從中世紀的沉睡中被喚醒的、傷痕累累的貴婦,被鄭重地安放在了畫室中央那架巨大的、雕花繁復的畫架上。
墨司今為她準備的畫室,是一個完美的、擁有著北向柔和天光的玻璃房子,里面的每一支畫筆、每一種顏料,都昂貴得足以讓任何一個藝術家瘋狂。
這里是天堂。
這里,也是一座密不透風的、用金錢和權勢打造的、最頂級的監(jiān)獄。
蘇晚穿著一身素白的棉布長裙,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光滑的實木地板上。
她像一個虔誠的信徒,又像一個冷酷的行刑官,繞著那幅畫,緩緩地走了一圈。
畫中的圣母,眼神悲憫,仿佛早已洞悉了人世間所有的苦難與背叛。
而蘇晚,只是平靜地看著她,眼神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
墨司今從她身后走來,手里拿著一雙嶄新的、由最柔軟的小羊皮制成的白色手套。
他沒有說話,只是執(zhí)起她冰冷的、曾經(jīng)被那張曲譜燙傷過的手,將那雙手套,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為她仔細戴上。
他的動作,專注,而虔誠,像是在為他的新娘戴上圣潔的婚戒。
也像是在為他最心愛的、即將送上斗獸場表演的寵物,扣上最后一副精美的、獨一無二的枷鎖。
他終于滿意了。
他退后一步,欣賞著眼前這幅由他親手締造的、完美的畫面——他美麗的、順從的女人,站在一幅殘破的、等待救贖的圣物前。
他終于開口,用一種近乎于加冕的、不容置喙的語氣,下達了最終的指令。
他親吻著她的額頭,那吻,輕柔,卻又像一枚燒紅的、象征著所有權的烙印。
“去吧,”他說。
“讓它重獲新生?!?/p>
“就像我……”他頓了頓,用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頰,眼神是化不開的、病態(tài)的癡迷,“……讓你重獲新生一樣?!?/p>
蘇晚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掩去了那雙琥珀色瞳仁深處,所有冰冷的、鋒利的情緒。
她用一種近乎于圣潔的、溫順的語調(diào),回答他:
“好。”
她轉(zhuǎn)過身,面向那幅殘破的畫面,心中一片冰冷。
她知道,她要修復的,根本不是這幅畫。
她要修復的,是被偷走的、被碾碎的、被謊言所覆蓋的、她自己的人生。
而修復的第一步,就是在這位悲憫圣母的注視下,用最古老的顏料,和最精密的筆觸,寫下一封……
通往地獄的、唯一的求救信。
畫室里,空氣靜謐得如同凝固的琥珀,只有北向天光那冷白而柔和的光線,無聲地流淌在古老的畫布之上。
蘇晚戴著白手套,用一根最細的、筆鋒幾乎要隱形在空氣中的狼毫筆,將一種混合了特殊達瑪樹脂的、完全透明的保護層,覆蓋在畫作的最后一寸肌膚上。
她的手,那雙被訓練得如同最精密儀器的修復師的手,穩(wěn)得沒有一絲顫抖。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臟,像一只被困在胸腔這座囚籠里的鳥,正用盡全力瘋狂地撞擊著骨骼。
因為,在那一層肉眼絕不可能察覺的、薄如蟬翼的透明薄膜之下,是她用兩種不同產(chǎn)地的、最古老的礦物顏料所造成的、只有在特定光譜下才會顯現(xiàn)出萬分之一色差的細微筆觸,拼出的一段摩斯電碼。
一個名字。
一個被她埋藏在記憶最深處,代表著外界、自由、以及唯一可能性的名字。
季驍?shù)拇枴狿rometheus(普羅米修斯)。
那是她的信。
她的瓶中信。
她的……求救信。
當墨司今派來的那支穿著白制服、行動如同外科手術團隊般精準的專業(yè)團隊,用恒溫恒濕的特制箱將這幅畫作裝箱運走時,蘇晚感覺自己的靈魂,也仿佛被一同封進了那個黑暗的箱子里。
她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那艘白色的運輸船,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劃開了蔚藍色綢綺般的海面,然后,慢慢地、毫不留情地,消失在了海天相接處那道模糊而絕望的界線之后。
她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的嫩肉里,掐出了四道血紅色的、彎月形的印記。
她感覺不到疼。
因為,她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識,都已經(jīng)隨著那艘船,投向了那個未知的、可能是深淵也可能是彼岸的、茫茫的外部世界。
這是她唯一的、孤注一擲的賭局。
而她,只能等待。
等待著宣判。
等待的日子,像一場漫長的、沒有盡頭的凌遲。
每一分,每一秒,蘇晚都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懸掛在懸崖邊的囚徒,腳下是萬丈深淵,而那根維系著她生命的、唯一的繩索,卻不知何時就會繃斷。
幾天后,墨司今的心情似乎很好。
他破天荒地,沒有在書房處理那些永遠也處理不完的公務,而是邀請?zhí)K晚,與他一同觀看蘇富比的線上拍賣直播。
巨大的高清屏幕上,衣香鬢影,觥籌交錯,拍賣師用優(yōu)雅的英倫腔調(diào),不疾不徐地報出一個個天文數(shù)字。
蘇晚的心跳,卻快要停止。
她端著一杯紅酒,殷紅的液體在水晶杯壁上晃出一圈圈危險的、令人暈眩的漣漪,像極了她此刻翻涌的、幾乎要破體而出的焦慮。
終于,輪到那幅圣母像了。
她看著那幅畫,那幅承載了她所有希望與絕望的畫,在屏幕上被放大,被展示,被無數(shù)雙陌生的、貪婪的眼睛所審視。
最終,它以遠超估價三倍的價格,被一個匿名的電話買家拍下。
“看,”墨司今得意地攬住蘇晚纖細的腰肢,將她更緊地擁入懷中,下巴抵在她的發(fā)頂,語氣是毫不掩飾的炫耀,“全世界,都認可你的杰作。”
蘇晚卻感覺不到絲毫的喜悅。
她的眼睛,像被釘住一般,死死地盯著屏幕下方那片快速滾動的、毫不起眼的實時評論區(qū)。
她在等。
等一個回音。
一個可能永遠也不會出現(xiàn)的回音。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像沙漏里最后的、也是最殘忍的幾粒沙。
就在她快要絕望的時候——
一條毫不起眼的、夾雜在無數(shù)“Amazing!”和“Masterpiece!”之中的英文評論,像一道幽靈,飄進了她的視線。
“Item 333 reminds me of the firewalls at Fort Knox. A beautiful, but unbreakable piece.”
(333號拍品,讓我想起了諾克斯堡的防火墻。一件美麗,卻無法摧毀的作品。)
拍品編號 333。
是她和季驍約定的、唯一的代號。
信息,他收到了。
但是,回復是——
無法摧毀。
那一瞬間,蘇晚感覺自己仿佛被投入了極北之地的冰海,徹骨的、不帶一絲雜質(zhì)的寒意,從四肢百骸,瞬間侵入心臟,將她剛剛?cè)计鸬哪且稽c點微弱的、可憐的希望火苗,徹底澆熄,凍結(jié)成冰。
她手中的酒杯,再也握不住,從指間滑落。
“啪”的一聲,在厚重的波斯地毯上,碎成了一灘殷紅的、仿佛鮮血般的狼藉。
唯一的求救之路被堵死,她該怎么辦?
蘇晚內(nèi)心的寒意尚未散去,還未來得及為那段冰冷的回音舉行一場無聲的葬禮,墨司今,就為她獻上了他的新“禮物”。
那是一對兒童特工主題的微型對講機,被設計成卡通手表的形狀,表盤上是夸張的、色彩鮮艷的火箭圖案,看起來天真無邪,充滿了童趣。
墨司今將其中一只,親手戴在了墨念纖細的手腕上。
他蹲下身,與孩子平視,那張英俊的、總是覆著一層冰霜的臉,此刻卻努力地擠出一個溫柔的、屬于“父親”的微笑。
“寶貝,”他說,聲音刻意放得輕柔,像羽毛,卻拂過蘇晚的皮膚,激起一陣戰(zhàn)栗,“我們來玩?zhèn)€游戲,好嗎?”
墨念的眼睛亮了,他用力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