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將熄未熄,石壁上的水跡映出扶蘇微微顫抖的倒影。
他仿佛又回到數(shù)月前的章臺宮——銅鶴燈樹高燒,千枝燭火照得丹墀如晝。
淳于越立于玉階之下,衣袍獵獵,聲音清朗而堅定:“殷、周享國千有余歲,非唯德盛,亦賴分封子弟、功臣為藩屏。
今陛下鞭笞天下,子弟無尺土之封,一旦有田常、六卿之禍,宗室孤立,誰為陛下援?
周青臣等徒以諛辭悅主,非社稷之臣!”一言既出,殿中博士七十余人齊聲附和,衣袖翻動如潮。
扶蘇當時立于東階,心跳如鼓,眼中滿是崇慕——那是他第一次見恩師以一人之力,直面天威。
回憶至此,扶蘇眸光微黯,低聲道:
“恩師確是當朝唯一敢駁郡縣制的人。
我曾以為,分封如古木深根,可護大秦萬世。
而今……”
他抬眼望向林天,聲音澀啞,“林先生所言‘時代在進’,如晨鐘暮鼓。
舊根雖深,已難再載今日之大廈?!备舯诶畏?,蒙毅幾乎壓抑不住喜色,單膝微屈,壓低嗓音:
“陛下!大公子知錯了!”嬴政負手立于暗處,旒珠掩眸,唇角卻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
“朕早知他終會回頭。
郡縣如舟,逆水行舟,不進則覆。
他能省悟,不枉朕多年教導?!?/p>
蒙毅再拜,甲葉輕響如碎玉:“陛下圣明!”
他轉身欲去,忽又踅回,低聲諫道:“詔獄穢濁,臣不敢獨留陛下?!?/p>
嬴政抬手,玄色廣袖垂落如夜:“無妨。
朕自有分寸。
速去查此人根底,不得有誤?!?/p>
蒙毅遲疑一瞬,終是咬牙應諾:“諾!”
腳步如飛,鐵甲撞石壁,叮叮當當,轉瞬沒入黑暗。
牢內,林天見扶蘇低頭沉思,輕笑一聲,聲音不高,卻帶三分促狹。
“既認了郡縣,便再問你一事——
當日淳于越言罷,陛下與群臣,各是什么臉色?”扶蘇一愣,思緒再次被拽回那場宮宴?!?/p>
章臺殿上,銅鶴吐焰,香煙繚繞。
淳于越語畢,丹墀之上一瞬死寂。
嬴政端坐御榻,玄袍上的金線龍鱗在燭火下閃出冷光,指尖輕叩玉案,一聲、兩聲、三聲……
每一下,都像敲在群臣心口。李斯越班而出,袖中簡牘“嘩啦”作響,聲音清亮卻帶鋒:
“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治各有時。
今陛下創(chuàng)郡縣,建萬世功,豈腐儒所知!”話音落,殿中響起低低的應和。
周青臣等人俯身頓首,額頭幾乎貼地,額上冷汗映著燭光,閃閃如碎星。
支持郡縣的大臣們,脊背挺得筆直,眼底壓著壓抑不住的振奮——
那是新制對舊禮的第一次正面碾壓。
而另一側,博士席中,淳于越面不改色,須發(fā)在燈火下如銀,目光卻如炬。
他身后的儒生們,或低頭攥簡,或怒目而視,衣袖微微發(fā)抖,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懼意。
扶蘇憶及此處,喉頭滾動,聲音低?。?/p>
“當時……陛下并未震怒,唯眸色深沉,似夜海無波。
支持郡縣的大臣,眼底皆有喜意;
而博士席間,則如置冰窖,人人屏息?!绷痔禳c頭,指尖輕敲案沿,似在擊節(jié):
“這便是人心。
舊根雖深,新芽已破土。
風雨欲來,且看誰能立于浪尖?!笔谕?,雨聲忽緊,如萬箭齊發(fā)。
嬴政靜立,聽著雨,聽著牢內低低的回聲,眼底波瀾不興——
仿佛已看見大秦的未來,在風雨中拔節(jié)生長。
逼仄的牢房里,潮氣與血腥、羊脂燈油的氣味交織,像一壇陳年的敗酒。
林天把空杯倒扣,指尖在案面敲出“篤篤”兩聲,聲音不高,卻仿佛敲進扶蘇的骨縫。
“我……”扶蘇喉結滾動,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當時我只覺得恩師說得很對,根本沒想過其他。”
“行吧?!绷痔爨托?,手肘支膝,整個人像一柄出鞘未收的劍。
“那你就替我轉告扶蘇——讓他好好把今日的話嚼碎咽進肚里?!?/p>
他頓了頓,語氣忽然轉冷,“其實也不用想,結果一目了然:
陛下震怒,李斯切齒,周青臣等拍手稱快。淳于越那番話,是把刀尖對準了郡縣,也把自己送上了風口。”
扶蘇怔了怔,回憶像潮水漫上來————章臺宮夜宴散后,銅鶴燈一盞盞熄滅,青煙在殿梁上盤旋不散。
內侍急促的腳步聲踏碎了深夜的寂靜,虎符、銅簡、竹簡碰撞作響。
翌日黎明,咸陽四門張貼榜文:
“非秦紀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p>
黑甲軍持戟而出,馳道上傳來鐵蹄擊土的悶雷。
扶蘇站在東闕下,眼睜睜看著一車車竹簡被投入火坑,焦糊味順著風卷進鼻腔,嗆得他淚水直流,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回憶戛然而止,扶蘇的指尖無意識掐進掌心,聲音發(fā)顫:“你的意思是……焚書坑儒,竟是恩師惹的禍?”
林天抬眼,火光在他眸里跳躍成兩簇冷焰:“禍首是淳于越,推波助瀾的卻是六國舊貴?!?/p>
“六國?”扶蘇眉峰緊蹙,“他們早已國除君俘,還能翻起什么浪?”
林天嗤笑,伸手在案面畫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線,像一條暗伏的河。
“六國雖亡,貴族未死。
田氏在齊,項氏在楚,張氏在韓……這些人躲在閭里,披著布衣,心里卻揣著王冠。
他們缺的是一面旗。
淳于越那一番‘師古分封’的高論,就是旗桿;
而焚書坑儒,則是旗面。
一旦大秦真把百家推到血泊里,六國遺民便可振臂大呼:‘秦無道,毀我典籍,戮我士人!’
諸子百家走投無路,只能倒向六國舊旗。
到那時,齊之稷下、楚之蘭陵、趙之邯鄲,皆成星火,只待一夜風來,便可燎原。”
扶蘇瞳孔猛縮,仿佛看見無數(shù)暗火在夜色里游動。
隔壁石壁后,嬴政負手而立,指背無聲地摩挲劍首,青筋隱現(xiàn)。
蒙毅屏息,只覺那一條看不見的暗河,已悄悄漫到自己靴底。
“原來如此……”扶蘇喃喃,冷汗順著鬢角滑入領口。
林天卻繼續(xù)加碼,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釘:“你以為淳于越只是為了幾本破書?
錯!
他是想用舊禮捆住新朝,逼陛下退回分封。
六國貴族順水推舟,借刀殺人。
焚書坑儒這把火,燒的是竹簡,更是郡縣的根基。
根基一松,六國便可破土重生?!?/p>
扶蘇喉頭滾動,仿佛咽下一塊火炭。
隔壁,嬴政眼底波瀾驟起,殺機與驚佩交織——
此人竟把朝堂暗流、天下棋局,看得如此通透!
片刻后,扶蘇艱難開口:“既如此,不是更該阻止焚書坑儒?
為何你還要勸大公子袖手旁觀?”
林天抬眸,火光映得他半邊臉明亮半邊臉陰鷙。
“因為——”
他聲音陡然轉低,像一陣冷風鉆進扶蘇脊背,“六國要的是旗,百家要的是命。
若大公子此時強出頭,正好給了六國舊貴一個現(xiàn)成的旗桿——‘看,連始皇帝的長子都反對焚書坑儒,秦政果然無道!’
扶蘇一呼,六國百應;
咸陽一亂,天下皆反。
到那時,大秦的郡縣頃刻瓦解,六國復辟,百家依舊難逃刀斧。
與其如此,不如讓這把火燒完——燒盡舊籍,也燒掉六國借尸還魂的最后稻草。
大公子要做的,不是救火,而是防火燒到自己,留得青山,等風停火滅,再談重建?!?/p>
扶蘇怔住,仿佛被人當頭棒喝,冷汗浸透后背。
隔壁,嬴政指節(jié)無聲收緊,太阿劍在鞘內低低嗡鳴——
那嗡鳴里,有殺機,也有惜才。牢房外,雨聲忽急,如萬馬奔騰。
林天抬眼望天,輕聲補了一句:“六國舊貴欲借火生風,卻不知風也會反噬。
扶蘇若真聰明,就該躲在雨幕后,看風轉哪邊?!?/p>
扶蘇垂首,指尖深深掐進掌心,血珠沁出,卻渾然不覺。
石壁另一側,嬴政的眸光穿過幽暗,落在林天身上——
那目光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可用”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