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牢房被一盞將殘未殘的油燈映得半明半暗,潮氣從磚縫里滲出,像一條條冷蛇纏在人腳踝上。
林天盤膝而坐,指尖在案上劃出一道水痕,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
“因為扶蘇阻止不了,反而會火上澆油?!?/p>
他抬眼,目光如釘。
“你想,大公子一跪一諫,始皇帝雷霆震怒,詔獄里的柵欄是不是一夜之內(nèi)就多了一倍?
抓進來的儒生、方士、六國遺民,像割韭菜般一茬接一茬。
我,便是其中之一?!?/p>
扶蘇喉頭滾動,臉色由白轉青,半晌才艱難出聲:“我……代大公子向你賠罪?!?/p>
林天隨意擺手,像拂去案上的一粒塵埃:“免了。
死人堆里不缺一句‘對不起’?!?/p>
牢里陷入短暫的死寂,只余雨腳順著穹頂裂縫滴答落下,敲在鐵柵上,一聲比一聲冷。
扶蘇終是忍不住,低聲問:“既焚書坑儒于國有害,大公子又動彈不得,可還有轉圜之計?”
林天哂笑:“辦法?隨口一問便真當我有仙方?
不過——”
他拖長尾音,指尖在水痕里點了三點,像畫出一枚看不見的卦象,“先得分清利害。
焚書坑儒,對今日之大秦,利大于弊;對未來之華夏,卻是弊大于利?!?/p>
隔壁石壁,嬴政眉峰微不可察地一挑。
蒙毅屏息,只聽那年輕囚徒的聲音穿透濕冷石墻——“現(xiàn)在之利:
火焚百家簡牘,煙灰尚未散盡,天下士子已噤若寒蟬。
朝廷趁勢推郡縣、行書同文、車同軌、統(tǒng)一幣制,如快刀斬亂麻。
六國遺民縱有舊王夢,也被這一把火烤得縮手縮腳。
華夏第一次真正捏成一個拳頭,這便是當下的好處?!?/p>
扶蘇低聲追問:“那未來之弊?”林天抬眼,燈火在他瞳仁里化作兩粒幽深的井:“未來?
十年、百年之后,人心不甘灰冷,怨恨如暗火。
士人失其籍,百家失其聲,思想被剪成同一副模子。
模子一旦開裂,便是地動山搖。
這些,現(xiàn)在看不見,卻像潛流在河床下蝕岸,終有一天會崩堤?!?/p>
扶蘇怔住:“你說未來之禍,卻如何現(xiàn)在就知?”
林天咧嘴,露出一點狡黠又篤定的笑:“因為我所學,不在儒、墨、道、法任何一家,而叫‘科學’?!?/p>
“科學?”扶蘇喃喃,像是第一次聽見鳥語的囚徒。
林天抬手,在虛空里寫下一個無形的“λ”,又迅速抹掉:
“科學者,以可驗之實證、可算之數(shù)理,去逼近過去與未來。
它不問圣人之言,只問山川星辰、人心向背。
好比——”
他隨手拾起一粒掉落的粟米,放在指間輕輕一碾,殼碎米現(xiàn)。
“我知此粟發(fā)芽需七日,抽穗需七十日,遇旱則枯,遇澇則爛。
以此推之,便知倉廩何時盈、何時虛。
同理,我以人口、賦稅、輿情為粟,以律法、兵制、世變?yōu)轱L雨,便可算出數(shù)十年后之盈虧枯榮?!?/p>
扶蘇聽得入神,連呼吸都放輕。
隔壁,嬴政指背無聲敲劍,一下、兩下,似在度量那“科學”二字的分量。
“所以,”林天把粟殼吹落,聲音淡得像雨絲,“焚書坑儒這把火,此刻燒得越旺,將來反噬越烈。
但火已點燃,潑水只會濺起火星,唯有在火舌邊緣再筑一道堤——
把坑儒之坑,變成育才之圃;
把焚書之火,變成鑄字之爐。
這才是真正的補救?!狈鎏K喉嚨發(fā)緊:“如何筑堤?”
林天抬眼,目光穿過石壁,仿佛看到未來浩蕩的長風:
“留人、留種、留心。
留人——擇百家之菁英,秘藏其書,秘養(yǎng)其人;
留種——以郡縣學室為爐,熔舊學以鑄新器;
留心——讓天下知,秦法雖峻,卻非絕路,而是通途。
如此,今日之利可保,未來之禍可弭?!庇曷暫鼍o,如千軍萬馬踏過屋脊。
扶蘇垂首,指尖在鐵鏈上摩挲,似在掂量那看不見的“未來”。
而隔壁,嬴政的眸子深處,第一次映出“科學”二字幽暗而鋒利的光。
牢頂滲水,一滴、兩滴,落在銅燈盞里,“嗤”地炸出極輕的火星。
林天把身子往后一靠,鐵鏈嘩啦,像給漫長的開場白配上鑼鼓。
他抬手,用指甲在案面的油漬里畫出一道歪歪扭扭的“∞”,慢條斯理地開口:“推斷未來,無非兩條——驗算、實踐。
我被關進來后,晝夜無事,便以牢墻為算籌、以雨聲為節(jié)拍,把這場焚書坑儒從頭到尾拆成了一副算籌圖。
今日便把它攤給你看?!?/p>
嬴政在隔壁,指骨無聲地收緊,指背青筋暴起,像弓弦繃到極處。
他壓低嗓音,似與黑暗較勁:“天下若真有預知之術,也只能握在朕手?!?/p>
聲音不高,卻帶著金鐵交擊的顫音,仿佛下一瞬便要拔劍劈墻。
扶蘇卻屏住了呼吸,火光在他眸中跳動,像將熄未熄的炬火。
“請先生直言。”
林天點頭,聲音陡然靜下去,靜得只能聽見雨腳敲鐵柵——
“其一,典籍斷層。
火焚的不僅是竹簡,更是千年疊起的梯階。
《詩》《書》百家,或化飛灰,或埋深坑。
后世孩童欲窺三代之治,只能借秦吏刀筆之余燼;
那些未燼的,也被私藏者束之高閣,蟲蠹鼠嚙。
知識一旦斷流,便如大河改道,再想回頭,已無路可尋。
你們今日燒掉的,是后人抬頭仰望的星空?!?/p>
他頓了頓,指尖在案面輕敲,仿佛敲在一面無形的鼓上。
“其二,民心沸鼎。
六國遺民本懷舊王,如暗火伏灰。
焚書坑儒,無異潑油。
黔首但見咸陽火光沖天,便記成‘暴秦’二字。
民怨不寫在簡牘,卻刻在骨血。
陛下在,鐵騎鎮(zhèn)得??;
陛下一旦山陵崩,這口鼎便會炸開。
到那時,陳勝吳廣揭竿,未必有兵書可讀,卻有刻骨之恨可用。
恨,比兵書更鋒利?!?/p>
雨聲驟然轉急,如千軍萬馬踏過屋脊。
扶蘇的喉結滾動,冷汗順著頸側滑進領口。林天抬眼,目光穿過石壁,像望見遙遠的將來——
“其三,士人離心。
百家之學,本是秦之羽翼:法家定分,墨家善守,兵家善攻,醫(yī)家善生。
一把火燒了,等于自斷臂膀。
羽翼既殘,秦便只剩孤零零的郡縣機器。
機器會生銹,會卡殼,會轟然倒塌。
而原本可以修補它的那批人,已化枯骨?!?/p>
他伸手,在雨聲中虛虛一握,仿佛抓住一縷將散的青煙:“其四,范式僵化。
當天下只剩一種聲音,便再無糾錯之可能。
秦法峻急,若無百家爭鳴以制衡,終會走向極端。
極端之政,遇極端之運,便是極端之禍。
我算過——以秦之稅賦、徭役、兵制為基,以人口增長、土地肥瘠為衡。
陛下若在,尚可憑威望硬壓;
陛下一旦龍馭上賓,不出三年,函谷關以東必起狼煙。
五年,咸陽宮闕或付之一炬。
十年,史書將寫:秦,二世而亡。”
雨聲忽低,牢內(nèi)陷入短暫的死寂。
扶蘇的指尖在鐵鏈上摩挲,發(fā)出細碎的顫音。
嬴政在暗處,指節(jié)無聲收緊,太阿劍在鞘內(nèi)低低嗡鳴,像一頭被驚醒的獸。
他的聲音,穿過雨幕,穿過石墻,帶著金屬的冷硬:“朕不信天數(shù),只信人事。
若真有此劫——朕便用鐵與血,再續(xù)百年!”林天卻笑了,笑得極輕,像雨絲落在刃口:
“陛下可續(xù)十年、二十年,卻續(xù)不了千年。
天數(shù)不在星辰,而在人心。
人心若裂,縱有百萬鐵騎,也堵不住一道決口的堤?!?/p>
扶蘇抬頭,火光在他眸中碎成萬點,聲音低啞卻帶著前所未有的迫切:“可有補救?”
林天收笑,目光清亮如寒星:
“有。
留書、留人、留心。
秘藏典籍于郡縣學室,擇百家之菁英而教之;
赦免輕罪儒生,使之修史、授徒;
再以律令昭示:秦非焚百家,乃焚私議之禍。
給天下一條活路,也給大秦一條后路。
否則——”他抬手,指了指石壁外無邊的雨夜:
“這雨,終會澆滅咸陽的炬火,也會沖垮帝國的堤岸?!庇曷暈t瀟,燈火將熄未熄。
嬴政沉默,扶蘇沉默,只有那一縷青煙,裊裊上升,像一條不肯折斷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