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的葬禮結(jié)束后，青竹巷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春日的陽光透過竹林灑下來，在地上織就斑駁的光影，風(fēng)穿過竹葉的縫隙，發(fā)出“沙沙”的輕響，一切都和往常一樣，卻又處處透著不一樣。最明顯的，是老林家那扇常年敞開的木門，如今總是關(guān)著，像一道沉默的屏障，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林微守著這棟空蕩蕩的老屋，已經(jīng)整整兩周了。
屋子里的東西，她一點都沒動。老林躺過的藤椅還放在廊下，上面搭著他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子；桌上的粗瓷茶壺里，似乎還殘留著淡淡的茶漬；墻角的木箱依舊鎖著，里面裝著那些泛黃的符譜和祖師爺?shù)牡琅邸?/p>
仿佛只要她維持著原樣，爺爺就只是出去“走腳”了，過幾天就會背著行囊，搖著鎮(zhèn)魂鈴，慢悠悠地走回來，笑著叫她：“微丫頭，爺爺回來了?！?/p>
可空蕩蕩的屋子和寂靜的院落，都在無聲地提醒她——爺爺不會回來了。
每天清晨，林微還是會像以前一樣，早早起床，生火做飯。只是灶臺上的鐵鍋，如今只需要煮一個人的飯。她會多盛出一碗，放在老林常坐的位置上，就像爺爺還在時那樣。
“爺爺，今天我做了紅薯粥，你嘗嘗?！彼谧肋叄÷暤卣f著，仿佛對面真的有人在聽。
沒有人回應(yīng)，只有屋梁上的灰塵在陽光中輕輕飛舞。
吃完飯，她就坐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一遍遍地畫符。黃紙用了一疊又一疊，朱砂研了一遍又一遍，手指被狼毫筆磨出了薄繭，符上的線條卻依舊有些發(fā)顫。她想把符畫得再好一些，再好一些，好像這樣就能留住些什么。
墨墨總是安靜地陪在她身邊。
這只黑貓似乎比林微更能感知到失去。葬禮過后，它就很少像以前那樣上躥下跳了，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趴在老林常坐的藤椅上，豎著耳朵，警惕地聽著院子里的動靜，時不時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嗚咽，像是在尋找什么。
有一次，林微半夜被驚醒，發(fā)現(xiàn)墨墨不見了。她心里一緊，趕緊披上衣服出去找，結(jié)果在巷口的老槐樹下找到了它。黑貓蹲在樹根旁，仰著頭，望著老林下葬的方向，琥珀色的眼睛在夜色中亮得驚人，喉嚨里發(fā)出細碎的悲鳴。
林微走過去，輕輕抱起它。墨墨的身體冰涼，還在微微發(fā)抖。
“爺爺走了，墨墨?！彼涯樎裨诤谪埲彳浀拿l(fā)里，聲音哽咽，“我們……我們以后要自己過了?！?/p>
墨墨像是聽懂了，用頭蹭了蹭她的臉頰，伸出舌頭，輕輕舔掉她眼角的淚水。
日子就在這樣的沉默和思念中，一天天過去。街坊們時常會過來看看她，張奶奶每天都會送些吃的過來，有時是兩個熱乎乎的饅頭，有時是一小碟咸菜；瘸腿的老李會幫她劈好柴火，碼在灶房里；送艾草的老婦人會教她辨認(rèn)草藥，告訴她哪些能治病，哪些能換錢。
他們小心翼翼地照顧著她，卻又默契地不去觸碰她心里的傷口。
這天下午，林微正在整理老林的遺物。
她打開那個落滿灰塵的木箱，把里面的符譜一本本拿出來，曬太陽。這些符譜是爺爺留給她最珍貴的東西，紙張已經(jīng)泛黃發(fā)脆，上面的字跡卻依舊清晰，那是老林一筆一劃抄錄下來的，帶著他特有的力道。
林微輕輕拂去符譜上的灰塵，指尖觸到粗糙的紙頁，仿佛能感受到爺爺?shù)臏囟?。她拿起一本《安魂符要義》，翻開第一頁，上面除了繪制符的方法，還有幾行小字，是老林的筆跡：
“微丫頭，畫符先畫心，心不正，符則不靈。趕尸者，渡人亦渡己，切記，切記?！?/p>
字跡有些潦草，像是匆忙間寫下來的，卻透著一股沉甸甸的力量。林微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她趕緊合上符譜，把臉埋在膝蓋里，肩膀微微聳動著。
墨墨輕巧地跳上石桌，用腦袋蹭了蹭她的胳膊，發(fā)出輕柔的呼嚕聲。林微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黑貓，伸手輕輕撫摸著它光滑的皮毛。
“墨墨，爺爺說，畫符要用心。”她吸了吸鼻子，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可我現(xiàn)在……心好亂啊?！?/p>
墨墨只是安靜地陪著她，琥珀色的眼睛里映著她的影子，仿佛在說：沒關(guān)系，我在這里。
過了好一會兒，林微才漸漸平復(fù)下來。她把符譜一本本放回到木箱里，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呵護易碎的珍寶。就在她準(zhǔn)備合上箱蓋的時候，手指觸到了一個硬硬的、方方正正的東西。
她愣了一下，伸手把那東西拿了出來——是那部老林臨終前交給她的舊手機。
手機的外殼是深藍色的，邊緣已經(jīng)有些磨損，屏幕小小的，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林微之前一直把它收在箱子角落里，悲傷和忙碌讓她幾乎忘了它的存在。
她捧著手機，指尖輕輕摩挲著冰涼的外殼。爺爺為什么要在那個時候給她一部手機呢？他平時連電話都很少打，這部手機看起來也像是很久沒用過的樣子。
林微猶豫了一下，按了按開機鍵。
屏幕暗了幾秒，然后閃爍了幾下，終于亮起了微弱的光。屏幕上顯示著電量不足的提示，還有一行小小的日期——正是今天。
她有些驚訝，沒想到這手機還能開機。也許是爺爺去世前充過電？
就在她準(zhǔn)備關(guān)掉手機節(jié)省電量的時候，屏幕突然亮了一下，彈出一條短信提示。
林微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握緊了手機。會是誰發(fā)來的短信？爺爺?shù)呐笥眩窟€是……
她深吸一口氣，點開了那條短信。
短信的內(nèi)容很簡單，只有寥寥幾行字，字體是最普通的宋體，卻看得林微心頭一震：
“求助。望月山王家村，有女尸不安分，盼林師傅來。必當(dāng)重謝?！?/p>
沒有發(fā)件人姓名，只有一串陌生的手機號碼。
林微的手指停在屏幕上，指尖微微顫抖。望月山？王家村？女尸不安分？這些詞語像針一樣扎進她的腦海，讓她瞬間想起了爺爺教她的那些關(guān)于“起尸”和“鎮(zhèn)煞”的知識。
“不安分的女尸……”她喃喃自語，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這是求助，是向“林師傅”求助。他們要找的，顯然是爺爺。可爺爺已經(jīng)不在了啊。
林微看著那條短信，心里涌起一陣復(fù)雜的情緒。有害怕，有猶豫，但更多的，是一種莫名的沖動。
爺爺教了她那么多，辨尸相、畫符、應(yīng)對起尸……她一直以為，這些只是爺爺留下的念想，是她用來懷念爺爺?shù)姆绞??？涩F(xiàn)在，真的有人需要幫助，需要一位“林師傅”去處理“不安分”的尸體。
她能行嗎？
她只是個九歲的小女孩，連獨自走夜路都會害怕，怎么可能像爺爺那樣，去處理一具“不安分”的女尸？
可是……如果她不去，那具女尸會怎么樣？會一直“不安分”下去嗎？會傷害到別人嗎？
爺爺說過，趕尸匠的職責(zé)，是送逝者回家，是讓不安分的靈魂得到安寧。這是積德的事，是憑良心做事。
林微的目光落在手邊的鎮(zhèn)魂鈴上。銅鈴靜靜地躺在石桌上，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這枚鈴，爺爺用了幾十年，它見證了無數(shù)次“走腳”，也鎮(zhèn)住了無數(shù)次危機。
現(xiàn)在，爺爺把它交給了她。
“爺爺……”林微抬起頭，望向院子上空，仿佛能看到爺爺慈祥的笑臉，“他們需要幫助?！?/p>
墨墨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心思，輕輕叫了一聲，用頭蹭了蹭她握著手機的手。
林微深吸一口氣，眼神漸漸變得堅定起來。
她不能讓爺爺失望。不能讓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失望。更不能讓爺爺用一生守護的傳承，在她這里斷了。
她點開短信，手指在小小的鍵盤上猶豫了很久，才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敲下回復(fù)：
“知。明日到?！?/p>
發(fā)送成功的提示彈出時，林微感覺自己的手心已經(jīng)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她把手機小心翼翼地放進兜里，然后站起身，目光掃過院子里的一切。
她要準(zhǔn)備一下。
爺爺?shù)牡琅?，她的小號法衣，桃木劍，?zhèn)魂鈴，符紙，朱砂，糯米……還有那些爺爺留下的符譜，或許也能派上用場。
明天，她要代替爺爺，去完成這次“走腳”。
夜色漸漸籠罩了青竹巷，老林家的燈亮了起來，昏黃的光芒透過窗戶，在地上投下溫暖的光暈。林微坐在燈下，認(rèn)真地整理著明天要帶的東西，墨墨趴在她的腳邊，安靜地陪著她。
空蕩的屋子里，似乎不再那么冷清了。因為有一種叫做“責(zé)任”的東西，正在悄然生長，填滿了每一個角落。
林微知道，明天的路一定會很艱難，很危險。但她不怕。
因為她是林微，是老林的孫女，是湘西最后一脈趕尸傳人的關(guān)門弟子。
她攥緊了兜里的手機，仿佛那小小的方塊里，藏著爺爺?shù)牧α?，藏著傳承的希望?/p>
明天，望月山王家村。
她要去那里，送一位“客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