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的話語,如同冰冷的淬火劑,瞬間澆滅了屹丞胸腔里翻騰的怒火,留下一種更加深沉、更加尖銳的戰(zhàn)栗。
以一言,定其心神,懾其魂魄?
這超出了八歲的屹丞所能理解的范疇。在他簡單的世界里,面對欺負(fù),要么忍,要么打回去。言語?言語是蒼白的,是那些孩子哄笑和辱罵的武器,從未想過言語還能擁有如此可怕的力量。
廟外的叫囂和嬉笑聲更加放肆,又一塊土疙瘩砸在門板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那些孩童見廟內(nèi)毫無反應(yīng),氣焰愈發(fā)囂張。
明虛道人的手依舊按在屹丞的肩上,力道平穩(wěn),仿佛隔絕了外界的嘈雜。他的目光如同精準(zhǔn)的刻刀,掠過廟外灌木叢的方向,在那幾個蹦跳叫罵的身影上短暫停留。
“左起第一個,”道人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shí),“額角青暗,山根斷紋隱現(xiàn)。三日內(nèi),必有頭面破損傷痛之災(zāi),應(yīng)在高處墜落或硬物撞擊?!?/p>
“中間嚷得最兇者,聲嘶而氣浮,唇色發(fā)紺。其家中心脈弱者,應(yīng)是其母或祖母,近日舊疾恐有反復(fù)之憂,夜半尤甚?!?/p>
“最右側(cè)扔土塊者,”道人的目光微微一凝,“耳后見赤絲貫睛,乃是急怒攻心、行事不顧后果之相。此番挑頭,必是因前日賭輸彈珠,遷怒于人。若不收斂,月內(nèi)必有口舌官非,牽連長輩?!?/p>
他的語速不快,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確信,仿佛不是在預(yù)測,而是在宣讀早已寫定的判詞。
屹丞聽得目瞪口呆。他下意識地順著道人的描述看向廟外,試圖分辨出哪個是“左起第一個”,哪個“唇色發(fā)紺”,但他根本看不清那么細(xì)致的特征,只覺得那些孩子看起來都差不多討厭。
道人說完,收回了按在屹丞肩頭的手,負(fù)手而立,淡淡道:“現(xiàn)在,出去。將我的話,原樣告訴他們。”
屹丞渾身一僵,難以置信地看向道人。出去?面對那些氣勢洶洶的頑童?還要說這些他半懂不懂、聽起來像是詛咒的話?這豈不是自找苦吃?
“怕了?”明虛道人的眼神沒有任何波動,“若連幾句實(shí)話都不敢言,日后如何直面命途兇煞,如何堪破人心鬼蜮?”
屹丞的心臟狂跳,血液沖上頭頂又迅速冷卻。他看著道人那深不見底的眼眸,里面沒有鼓勵,沒有保護(hù),只有一片近乎殘酷的平靜,仿佛在說:路,指給你了,敢不敢走,是你自己的事。
廟外的辱罵聲再次高漲,似乎準(zhǔn)備發(fā)動新一輪的“攻擊”。
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屈辱感和一種破罐破摔的狠勁,猛地從屹心底竄起。他想起無數(shù)次被追打、被嘲笑的畫面,想起那些孤立無援的時刻。與其永遠(yuǎn)退縮,不如……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攥緊拳頭,一步跨出了破廟的門檻,站定在夕陽的余暉下。
他的突然出現(xiàn),讓外面的哄笑聲戛然而止。那幾個孩子顯然沒料到這個一直縮在廟里的“小怪物”竟然敢獨(dú)自出來,一時都愣住了。
屹丞的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手心全是冷汗。他努力回憶著道人的話,目光掃過那幾個孩子,試圖分辨出特征。他看不清所謂的“山根斷紋”或“耳后赤絲”,只能憑感覺和剛才聽到的順序,對著其中一個看起來最高大的孩子,用盡全身力氣,模仿著道人那冰冷的語氣,大聲道:
“你!額角發(fā)青!三天內(nèi),必從高處摔下來,頭破血流!”
那高大的孩子一愣,隨即勃然大怒:“放屁!小雜種你敢咒我?!”他彎腰就要去撿石頭。
屹丞心一橫,不等他動作,立刻指向中間那個喊得最兇、臉色確實(shí)有些紅得發(fā)紫的瘦猴:“你!嘴唇發(fā)紫!你娘或者你奶奶,今晚就要犯??!喘不上氣!”
那瘦猴孩子的罵聲猛地卡在喉嚨里,臉色瞬間變了變,似乎被戳中了什么心事,眼神閃過一絲慌亂。
屹丞不敢停頓,立刻指向最后一個手里還抓著土塊、一臉兇相的孩子:“還有你!你耳后有紅絲!你前天彈珠輸急了才來找事!你再惹禍,不出一個月,就要吃官司,連累你爹媽!”
這句話如同冰水潑下。那最后的孩子猛地瞪大眼睛,手下意識摸向自己的耳朵后面,臉上兇狠的表情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見鬼般的驚疑和恐懼。他前天輸光所有彈珠的事,除了他們幾個,根本沒人知道!這個小叫花子怎么會……
三個孩子都被這精準(zhǔn)而惡毒的“詛咒”震住了。尤其是最后那句,點(diǎn)破了最隱秘的動機(jī)和無人知曉的細(xì)節(jié),讓他們心底發(fā)毛。孩童對未知和無法理解的事情,總是懷有最原始的恐懼。
夕陽下,破廟前,空氣仿佛凝固了。那幾個原本氣焰囂張的孩子,臉上露出了驚疑不定的神色,互相看了看,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同樣的不安和怯意。他們欺負(fù)弱小憑的是一股蠻橫之氣,一旦遇到無法理解、無法對抗的詭異事情,那氣焰便迅速消散。
“邪……邪門……”
“他怎么會知道……”
“走走走!離這鬼地方遠(yuǎn)點(diǎn)!”
不知誰先嘟囔了一句,幾個孩子再也顧不上丟面子,像是躲避瘟疫一樣,慌慌張張地轉(zhuǎn)身就跑,連地上的彈珠都忘了撿,很快便消失在了灌木叢后,只留下一地狼藉和倉皇遠(yuǎn)去的腳步聲。
屹丞獨(dú)自站在廟門口,看著空蕩蕩的荒野,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細(xì)長。他劇烈地喘息著,后背已被冷汗?jié)裢?,雙腿還在微微發(fā)軟。心臟依舊狂跳不止,卻不是因?yàn)榭謶郑且驗(yàn)橐环N前所未有的、混雜著后怕、震驚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
他……做到了?僅僅憑著幾句話,就嚇跑了那些以前他只能逃跑或忍受的欺負(fù)者?
這就是……言語的力量?這就是道人所說的“看清命門弱處”?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看向廟內(nèi)。
明虛道人依舊負(fù)手站在原地,昏黃的光線從他身后照來,讓他的面容隱在陰影之中,看不真切。只有那雙眼睛,在暗影里依舊亮得驚人,正靜靜地、深邃地注視著屹丞,仿佛要將他此刻靈魂的每一點(diǎn)震顫都收入眼底。
他沒有評價屹丞的表現(xiàn),沒有夸獎,也沒有指出任何錯誤。
只是在他轉(zhuǎn)身的剎那,用一種極其平淡,卻仿佛帶著千鈞重量的語氣,緩緩問了一句:
“現(xiàn)在,你可知曉,‘窺見’之后,那隨之而來的‘重量’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