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你可知曉,‘窺見’之后,那隨之而來的‘重量’了么?”
道人的話語如同冰冷的碑文,鐫刻在破廟沉寂的空氣里,每一個字都沉甸甸地壓在屹丞的心上。重量?他感受到了。那不是挑水劈柴的疲累,而是一種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東西——當他喊出那些話,看到那些孩子臉上瞬間褪去的囂張,轉而變成驚疑和恐懼時,一種莫名的寒意便攫住了他。那不僅僅是因為話語生效,更是因為他觸碰到了某種他不該觸碰、也無法完全理解的領域。
廟外孩童倉皇逃竄的腳步聲早已消失,夕陽徹底沉入遠山背后,最后一絲余暉抽離,破廟內陷入一片昏暗。只有角落里那堆小小的篝火,跳躍著微弱的光芒,勉強照亮一小片區(qū)域,將道人的身影在墻壁上投下巨大而搖曳的陰影。
明虛道人不再言語。他走到火堆旁,用一根細枝撥弄了一下火炭,讓火光稍稍亮了一些。然后,他不知從何處——或許是那看似空蕩的袖袍,或許是神像后更隱秘的角落——取出了兩樣東西。
一卷顏色暗沉、邊緣磨損嚴重的皮紙卷軸。
還有一方小小的、色澤深紫、觸手冰涼的古硯。
他將這兩樣東西放在火堆旁一塊相對平整的石板上。
“過來?!彼畹溃曇艋謴土似饺绽锏墓啪疅o波,仿佛剛才那番關于“重量”的叩問從未發(fā)生。
屹丞依言走近,目光好奇地落在那兩樣東西上。皮紙卷軸用一根黑色的細繩系著,透著一股久遠的氣息。那方古硯更是奇特,顏色深紫近黑,質地細膩如玉,卻在火光照耀下,隱隱泛著一層幽冷的光澤,硯堂深處,似乎還殘留著些許早已干涸的、暗沉發(fā)黑的墨漬。
明虛道人解開皮卷的細繩,緩緩將其展開。皮卷上并非預想中的圖畫或復雜的符咒,而是用極其古樸、甚至有些笨拙的筆觸,勾勒著一個個姿態(tài)各異、扭曲掙扎的……**人形**。
這些人形沒有五官細節(jié),只有簡單的輪廓,但每一個姿勢都透露出極致的痛苦、恐懼、狂怒或絕望。有的抱頭蜷縮,有的仰天嘶嚎,有的僵直倒地,有的扭曲如蟲。在每個人形旁邊,還有一些更加晦澀難懂的古老注釋符號,如同天書。
一股難以言喻的、陰冷壓抑的氣息從皮卷上彌漫開來,讓屹丞下意識地想要后退。
“此非書畫,乃《刑獄七十二煞相圖》?!泵魈摰廊说穆曇舻统另懫?,如同在敘述一段塵封的殘酷歷史,“乃上古之時,觀囚徒臨刑前百態(tài),錄其神魂驚怖潰散之瞬間,所繪之‘絕氣相’。非為賞鑒,乃為……警醒與辨識。”
他枯瘦的手指緩緩拂過皮卷上一個脖頸以詭異角度歪折的人形,眼神幽深:“習此相圖,非是讓你知曉人如何死,而是讓你辨明,人因何而至此地步。其眉宇間積攢之怨毒,其眼神中深藏之奸猾,其氣運里纏繞之血光……皆有其源,亦必顯于外。”
“相術之基,首在‘觀’與‘辨’。觀其形,辨其氣,究其源,方能斷其果。若連人之將死的絕氣相都看不分明,又如何能看透活人皮囊下的吉兇禍福?”
道人的話語冰冷而直接,將那血淋淋的真相剝開在屹丞面前。這與他想象中玄妙高深的相術截然不同,它扎根于最殘酷的現(xiàn)實,直面人性最陰暗的角落。
屹丞看著皮卷上那些扭曲的人形,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骨竄起。他仿佛能聽到那些無聲的哀嚎,感受到那些極致的絕望。
明虛不再多言,開始逐一講解。他從最簡單的幾種“煞相”講起,指出每一種形態(tài)所對應的典型心性與命運特征,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講解草木紋理,內容卻令人毛骨悚然。
“此相,眉鎖印堂,嘴角下垂如覆舟,乃‘怨煞’,主一生嗔恨,易惹口舌官非,終致眾叛親離?!?/p>
“此相,眼露三白,顴高無肉,乃‘貪煞’,欲壑難填,錙銖必較,多遇橫禍而亡?!?/p>
“此相……”
屹丞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努力記憶那些扭曲的形態(tài)和對應的解釋。但那些圖像仿佛帶著某種不祥的魔力,越是細看,越是覺得心悸神搖,胃里隱隱不適。
講解完五六種基礎煞相后,明虛道人停了下來。他拿起那方深紫色的古硯,又取來一個小小的水囊,倒入少許清水。
然后,他做了一個讓屹丞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伸出左手食指,在那看似空無一物的硯堂里,沿著那些干涸暗沉的舊墨漬,緩緩研磨起來。他的動作很輕,很慢,仿佛不是在研墨,而是在進行某種古老的儀式。
更讓屹丞瞳孔驟縮的是——
道人那研磨著空硯的指尖,竟毫無征兆地、極其緩慢地,**滲出了一顆顆細小的、鮮紅的血珠!**
血珠無聲地融入硯堂那少許清水中,迅速暈開,將清水染成一種詭異的、令人心悸的淡紅色!
道人仿佛毫無痛覺,神情專注而凝重,直到那淡紅色的“墨汁”達到某種濃度。他才停下動作,指尖離開硯臺,那細小的傷口竟已不再流血,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他拈起一支禿了毛的舊筆,蘸飽了那淡紅色的“墨”,遞向屹丞,指向皮卷上一個雙目圓睜、面目極度驚恐的人形。
“此為‘驚懼煞’。臨刑前心神崩潰,肝膽俱裂之相?!钡廊说穆曇舻统炼~緲,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現(xiàn)在,依我方才所講,將其特征,臨摹下來。”
“用此墨。”
屹丞看著那遞到面前的筆,筆尖飽蘸著那鮮紅刺目的“墨汁”,散發(fā)著極其微弱的、若有若無的……**鐵銹味**。他的心臟猛地一縮,一股強烈的抗拒感油然而生。
用血來畫?畫這種代表死亡和絕望的煞相?
他抬頭,看向明虛道人?;鸸馓S下,道人的臉一半明一半暗,那雙深邃的眼睛正靜靜地注視著他,里面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片不容置疑的平靜,仿佛在等待他克服這最后的心理障礙。
筆,懸在空中。
紅色的墨汁,仿佛擁有生命般,在筆尖欲滴未滴。
皮卷上那驚恐扭曲的人形,似乎在無聲地尖嘯。
廟外,夜風嗚咽,如同萬千鬼魂的低語。
屹丞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極其緩慢地,伸向那支蘸血的筆。
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冷筆桿的瞬間——
嗤啦!
廟頂年久失修的瓦片,忽然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疾風掀動,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刮擦聲響!
幾乎同時,那堆篝火猛地搖曳了一下,火苗詭異地拉長、扭動,顏色竟在剎那間變得幽藍!
一個冰冷徹骨、絕非自然形成的寒意,毫無征兆地**猛地**席卷了整個廟宇!
屹丞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明虛道人一直古井無波的表情驟然一變!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射向廟宇那布滿蛛網的房梁深處,眼神銳利得可怕,低聲厲喝:
“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