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開卷簾門,讓她走了進來。她那雙纖塵不染的高跟鞋踩在我積了薄薄一層灰的木地板上,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響,仿佛一只優(yōu)雅而危險的貓科動物,闖入了我的巢穴。
她環(huán)顧四周,目光掃過我那些雜亂無章的書架,最后落在我癱了半輩子的藤椅上,眼神里沒有鄙夷,只有一種純粹的審視,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
“茶還是水?”我關(guān)上門,隔絕了外界的窺探,也隔絕了自己的退路。
“不必了?!彼龔街弊叩轿覍γ娴囊巫由献?,動作干脆利落,風(fēng)衣的下擺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皶r間寶貴,林先生?!?/p>
我給自己倒了杯水,溫?zé)岬乃鬟^喉嚨,稍稍壓下了我心中的不安。我坐回柜臺后,隔著一張堆滿雜物的舊木桌與她對峙。我的大腦在飛速運轉(zhuǎn),分析著眼前的局面。對方身份不明,目的不明,但顯然對我了如指掌。而我,除了知道她是個無法被我“讀取”的女人外,一無所知。
這種感覺糟透了。我習(xí)慣了做那個洞悉一切的觀察者,而不是被人放在顯微鏡下研究的樣本。
“我不姓林?!蔽覜Q定從最基本的地方開始試探。
她笑了,那笑容很淺,像冬日湖面上裂開的一道冰紋?!傲钟?。隅,是角落的意思。二十六年前,你被遺棄在城西福利院的角落,所以院長給你取了這個名字。你大學(xué)主修歷史,輔修考古,成績優(yōu)異,但畢業(yè)后拒絕了所有知名博物館和研究所的邀請,選擇在這里開一家舊書店。你沒有朋友,社交圈幾乎為零,唯一的愛好是打游戲和逛舊貨市場。需要我繼續(xù)嗎?”
我的手在柜臺下悄然握緊。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對,但這些信息拼湊在一起,讓我感覺自己像個被剝光了衣服的囚犯。我的咸魚生活,我精心構(gòu)建的、用來隔絕世界的保護殼,在她的幾句話里就變得像紙一樣薄。
“你是誰?警察?”我問,盡管我知道不是。警察不會有她這種氣質(zhì),更不會用這種方式找上門。
“你可以叫我荊。至于我的身份,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知道,我們不是敵人,至少現(xiàn)在不是。”她微微前傾身體,那雙銳利的眼睛鎖定了我的口袋,“把鑰匙和那張紙條拿出來吧。”
我沒動,只是看著她?!拔也恢滥阍谡f什么。我今天下午買了一堆舊書,哪本有問題,我退給你就是了。”
荊的臉上沒有絲毫的不耐煩,她只是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姿勢,手指輕輕地敲著木桌?!傲窒壬?,我們別浪費時間了。你的檔案顯示你很懶,但不蠢。事實上,檔案表明你極其擅長找到阻力最小的路徑。這正是你被選中的原因?!?/p>
我的心猛地一沉。文件?被選擇?這兩個詞讓我嗅到了巨大的危險氣息。我的能力是我最大的秘密,我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他們是怎么知道的?他們又知道多少?
“我聽不懂?!蔽覉猿种詈蟮姆谰€。
荊似乎失去了耐心,她停止了敲擊桌面的動作。書店里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那本書,叫《夢溪筆談》,只是一個偽裝的外殼。它的作用,是在特定的時間,被特定的人找到。而你,林隅,就是那個‘特定的人’。”她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因為只有你,才能看到它真正的價值,才能找到藏在里面的東西。”
我的防線徹底崩潰了。她不僅知道我拿了東西,還知道我是如何找到它的。我的能力,在她面前似乎完全透明。
我沉默了。在絕對的信息劣勢面前,任何狡辯都顯得蒼白無力。我從口袋里掏出那把黃銅鑰匙和羊皮紙,放在了桌上。
鑰匙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幽冷的光。
荊的目光落在鑰匙上,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但很快就恢復(fù)了平靜?!昂芎谩,F(xiàn)在,我們可以談?wù)労献髁??!?/p>
“合作?”我自嘲地笑了笑,“我有什么資格跟你合作?你想要,拿走就是了?!?/p>
“如果可以,我當(dāng)然會這么做?!鼻G坦然道,“但這把鑰匙很特殊。從封印被解開的那一刻起,它就與第一個接觸到它的人產(chǎn)生了綁定。在時效結(jié)束前,只有你,能用它打開那扇門?!?/p>
原來如此。我的能力讓我找到了鑰匙,而某種我無法理解的規(guī)則,又讓我成了唯一能使用它的人。這就像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陷阱,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而我,就是那只自投羅網(wǎng)的獵物。
“什么門?去哪兒的?”我盯著她,試圖從她臉上看出哪怕一絲一毫的信息,但那片灰色的迷霧依舊頑固地籠罩著她。
“‘歸墟’?!彼鲁鲞@兩個字,“臨江區(qū),11號碼頭,丁字倉。那不是一個普通的倉庫,而是一個儲藏‘異常物品’的收容所。里面存放的東西,無法用現(xiàn)有的科學(xué)來解釋,它們或者擁有奇特的能量,或者來自于不該存在的時空。而我們要找的,是其中的一件?!?/p>
異常物品?收容所?我感覺自己像是在聽一個三流網(wǎng)絡(luò)小說的設(shè)定。但看著荊嚴肅的表情,我知道她沒有開玩笑。我淘了這么多年舊貨,也確實遇到過一些奇怪的東西,比如一個永遠比室溫低五度的銅香爐,一塊能讓周圍植物加速生長的石頭。我一直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現(xiàn)在看來,這個世界比我想象的要復(fù)雜得多。
“你們是誰?為什么要找里面的東西?”我追問。
“我們是負責(zé)處理這些‘異?!娜恕@锩娴臇|西失控了,我們需要取回一件關(guān)鍵物品來重新穩(wěn)定它。”荊的回答很官方,很模糊,顯然不打算透露更多。
我明白了。這是一個典型的“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劇本。而我,就是那個倒霉的、被選中的“斯人”。
“我拒絕?!蔽野谚€匙和羊皮紙推向她,“我對拯救世界沒興趣。你們另請高明吧?!?/p>
我的夢想是當(dāng)一條咸魚,不是當(dāng)超級英雄。麻煩事的味道,我隔著八百里都能聞到。
荊似乎料到了我的反應(yīng)。她不緊不慢地從風(fēng)衣內(nèi)袋里拿出一張黑色的卡片,放在桌上。
“這是瑞士銀行的不記名本票,里面有一千萬歐元。只要你幫我們打開門,它就是你的。”
一千萬歐元。
這個數(shù)字像一顆炸彈,在我腦子里轟然炸響。我不是沒見過錢,我倒賣古董也賺過一些,但這個數(shù)目,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有了這筆錢,我別說開書店了,我可以直接買下這條街,然后躺在錢堆里,舒舒服服地當(dāng)一輩子咸魚,甚至還能翻個面。
這誘惑太大了。大到足以讓我那套“麻煩最小化”的理論產(chǎn)生動搖。
我看著那張黑色的卡片,又看了看荊。她似乎很有把握,很有把握用錢就能砸開我的咸魚殼。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能看到,那張卡片的標簽是【真實有效,額度一千萬歐元】。她沒有騙我。但我也能感覺到,這件事背后的風(fēng)險,絕對不是一千萬歐元能衡量的。
“錢是好東西?!蔽揖従忛_口,“但有命花才行。你說的那個‘歸墟’,里面的東西失控了。我們進去,會不會死在里面?”
“有風(fēng)險?!鼻G坦率地承認,“但我們會保證你的安全。我們的目標很明確,拿到東西就走,不會與失控的物品正面沖突。”
“我不信。”我搖了搖頭,“我只是個開書店的,你們讓我去開一個鎖,然后給我一千萬?這不合邏輯。你們肯定還有別的事瞞著我?!?/p>
荊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權(quán)衡。
“好吧,”她終于開口,“那扇門,除了需要鑰匙,還需要一個……‘坐標’。坐標就在那張羊皮紙上,但它是一種加密信息,需要特殊的精神力才能解讀。而我們的情報顯示,你擁有這種潛力?!?/p>
我愣住了。羊皮紙上的那串?dāng)?shù)字和符號,是需要用精神力解讀的坐標?我的能力,難道不只是“看到信息”,還包括所謂的“精神力”?
我拿起那張羊皮紙,再次審視著上面那串鬼畫符。我嘗試著集中精神,像平時看那些古董一樣,想要“讀取”它。
一開始,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但當(dāng)我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些符號上時,奇妙的事情發(fā)生了。那些符號仿佛活了過來,在我腦海里開始旋轉(zhuǎn)、跳躍、重組。我的太陽穴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緊接著,一幅模糊的、立體的星圖在我腦中浮現(xiàn)。星圖的中心,有一個點在閃閃發(fā)光。
“找到了?!蔽蚁乱庾R地說道。
荊的眼中閃過一絲贊許?!翱磥?,我們的情報沒有錯。你比我們預(yù)想的更有天賦?!?/p>
我放下羊皮紙,感覺有些脫力。這種“解讀”消耗的精力,遠比平時看標簽要大得多。
現(xiàn)在,我知道了我的全部價值。我不僅是開門的“鑰匙持有者”,還是定位目標的“導(dǎo)航儀”。難怪他們愿意花這么大的價錢。
局面已經(jīng)很清晰了。我去,有機會拿到一筆巨款,從此實現(xiàn)咸魚自由,但要冒著生命危險。我不去,荊和她背后的人,恐怕也不會輕易放過我這個“唯一”的人選。
麻煩已經(jīng)找上門,躲是躲不掉了。唯一的選擇,是在麻煩中,為自己爭取最大的利益和生機。
“一千萬歐元,是開門的價錢。”我看著荊,第一次在氣勢上沒有落入下風(fēng),“解讀坐標,需要另外的價錢?!?/p>
荊的眉毛微微挑起,似乎有些意外我會討價還價。
“可以?!彼c頭,“事成之后,再加五百萬?!?/p>
“成交?!蔽艺酒鹕?,“別浪費時間了,走吧?!?/p>
我瞥了一眼桌上的鑰匙,它的標簽依然閃爍著金光,但下面的文字卻讓我瞳孔一縮。
【“歸墟”倉庫密匙,唯一,時效性:61小時】
從我拿到鑰匙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十一個小時。我沒有告訴她這件事。這是我的籌碼。在這場信息不對等的博弈里,我必須為自己留一張底牌。
荊站起身,動作依舊干練。我們一前一后走出書店,我最后看了一眼我那亂糟糟卻無比安心的小窩,心里知道,當(dāng)我再次回來時,一切都將不同了。
一輛黑色的、沒有任何標志的轎車悄無聲息地停在街角。車身線條流暢,散發(fā)著一種低調(diào)的壓迫感。荊為我拉開車門,我坐了進去。車內(nèi)空間很大,但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冰冷而實用。
車輛啟動,平穩(wěn)地匯入車流,窗外的城市燈火迅速倒退。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腦子里一片混亂。咸魚、古籍、鑰匙、歸墟、異常物品……這一切都像一場荒誕的夢。
不知過了多久,車速慢了下來。我睜開眼,窗外不再是繁華的都市,而是一片漆黑的港口??諝庵袕浡K南绦群丸F銹的氣味。在遠處探照燈的照射下,巨大的龍門吊像鋼鐵巨獸一樣矗立在夜色中。
這里就是11號碼頭。
車子在一排排巨大的倉庫前停下。荊和我下了車,海風(fēng)吹來,帶著刺骨的寒意。
“就是那里?!鼻G指向最角落里的一座倉庫。
那座倉庫比周圍的都要古老,墻壁是黑色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線。它沒有窗戶,只有一扇巨大得不成比例的對開鐵門,門上銹跡斑斑,刻著一些我看不懂的復(fù)雜花紋。這就是丁字倉,“歸墟”。
我從口袋里掏出那把黃銅鑰匙。在靠近倉庫后,它開始微微發(fā)燙,并發(fā)出細不可聞的嗡鳴。
我們走到鐵門前。門中央有一個和鑰匙形狀完全吻合的鎖孔。我深吸一口氣,正準備將鑰匙插進去。
就在這時,我的眼角余光瞥到了旁邊集裝箱堆疊而成的陰影里,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
我的能力,在這一刻發(fā)出了前所未有的尖銳警報。
一片刺眼的、代表著極度危險的血紅色標簽,在我的視野中猛然炸開,牢牢地釘在那片陰影之上。
【不明敵意實體。威脅等級:極高。潛伏狀態(tài)?!?/p>
我的動作瞬間僵住,冷汗一下子浸透了我的后背。
荊立刻察覺到了我的異常,她的身體瞬間緊繃,手已經(jīng)探入了風(fēng)衣之內(nèi),壓低聲音問道:“怎么了?”
我沒有回頭看她,只是死死地盯著那片比夜色更濃的黑暗,喉嚨發(fā)干,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我們有伴兒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