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王此刻應(yīng)該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崇禎的遺體。
歷史上,他進城后確實曾下令“敢有傷人及掠人財物婦女者殺無赦”,只是底層兵卒野性難馴。但隨著政權(quán)漸穩(wěn),韁繩總會慢慢收緊。
這或許就是剛才那兩個兵卒沒下死手的原因——他們還在搜刮,卻已不敢像初入城時那樣肆意妄為。
“李自成……”張煌言低聲念著這個名字,舌尖嘗到一絲苦澀。
這個曾被萬千饑民喚作“闖王”的男人,踏過尸骨進了紫禁城,可史書上早寫好了結(jié)局——人心這東西,搶不來,也拷掠不來,終究成了黃塵里的過客。
而張煌言父子,還要在這過客掀起的風(fēng)浪里,找一條活下去的路。
日頭西斜過中天,胡同里的哭嚎聲像被抽走了力氣,漸漸低啞下去,只剩風(fēng)裹著沙塵掠過斷墻,嗚咽聲混著未散的血腥氣。
張圭章攥著塊發(fā)僵的破布,蘸著銅盆里早涼透的水,一遍遍地擦額頭的汗。
張煌言靠在土炕邊,后背抵著冰涼的土墻,指尖反復(fù)摩挲銹劍劍柄上的紋路。
那紋路早被歲月磨平,像他此刻壓在心底的念頭,鈍卻沉,連呼吸都刻意放得輕,怕驚碎了屋里的死寂。
“爹,我得出去一趟?!?/p>
張煌言的聲音打破沉寂時,帶著一絲刻意壓穩(wěn)的沉。
窗外的天光已染了昏黃,云層壓得低,再過兩個時辰,暮色該漫過城頭,把這破屋徹底裹進黑里。
張圭章猛地抬頭,眼里的驚惶還凝在眼底,方才聽見的哭嚎聲像還卡在喉嚨里,說話時帶著顫。
“出去?外面兵卒剛過,刀鞘子的響還在耳朵里繞,你要去做什么?”
“得知道外面是個什么情形?!?/p>
張煌言望著窗紙的破洞,風(fēng)從洞里鉆進來,掀得紙角發(fā)顫。
“悶在屋里,今日躲得過兵卒,明日躲不過抓夫,遲早是個糊涂死——與其等著,不如去看看究竟是個什么世道?!?/p>
他說的是實情。這破屋連門閂都松了半截,真要再來兵卒,躲無可躲。
可張圭章的擔憂也不是空的——方才那兩個兵卒的刀光晃在眼前,出去就像往虎口里送。
“我跟你一起去。”張圭章手撐著炕沿要起身,指節(jié)因為用力泛了白,卻被張煌言按住。
“您留下更穩(wěn)妥?!?/p>
張煌言的手按在父親的胳膊上,能觸到皮下突出的骨節(jié)。
“萬一有兵卒再來,您還能往雜物堆后躲,應(yīng)付兩句。我年輕,腿腳快,真有事也能跑。”
他頓了頓,聲音放得更緩:“我換上那件最破的短打,臉上抹點灶灰,裝成尋親的流民,沒人會多瞧一眼?!?/p>
張圭章看著兒子的眼睛——那眼里沒有半分猶豫,只有沉下來的堅定。
他嘴唇動了動,想說的話堵在喉嚨里,終究只是點了點頭。
轉(zhuǎn)身從炕席底下摸出個錢袋,袋子癟得貼在一起,藏了不知多久,倒出來時帶著股潮味,三枚銅錢磨得邊都圓了。
張圭章捏著錢,指尖的溫度裹著銅錢的涼,塞進兒子手里:“拿著,萬一用得上?!?/p>
銅錢的冰涼硌在掌心,張煌言攥緊了,指腹蹭過銅錢磨圓的邊,像攥著父親半條心。
他換上件青布短衫,領(lǐng)口磨得發(fā)毛,袖口破了個洞,補丁摞著補丁,是去年就該扔的舊物。
張圭章往灶膛里摸了把冷灰,往他臉上抹時,手頓了頓——兒子原本還算清秀的眉眼,被灰蓋得只剩一雙亮得有些扎眼的眸子,倒真像個在底層熬日子的流民,連呼吸都帶著塵味。
“萬事小心?!备赣H的聲音帶著顫,尾音壓得低,怕被窗外的風(fēng)聽去。
張煌言點點頭,沒說話。拉開門閂時,特意停了停,耳朵貼在門板上,聽著外面的動靜——沒有急促的腳步聲,沒有兵卒的喝罵,只有風(fēng)卷沙塵的響。
確認了,才閃身出去,手指勾著門板,輕輕帶上門,沒讓它發(fā)出半點聲響。
午后的胡同像被抽走了魂魄。
青石板路被踩得翻了邊,碎瓷片嵌在縫里,反射著昏黃的光;被踩爛的鞋帽沾著沙塵,一只布鞋的鞋底掉了,孤零零地躺在路邊;幾縷發(fā)黑的血跡在地上凝著,像凍住的疤,風(fēng)刮過,也吹不散那股腥氣。
一家門楣上掛著的“忠厚傳家”匾額,被劈得歪歪斜斜,木屑濺在門檻上,還帶著新鮮的斷痕。
張煌言記得這是王秀才家,早上還聽見里面?zhèn)鞒龃善魉榱训穆曧?,此刻門虛掩著,里面靜得能聽見風(fēng)穿堂的聲,像吞了人的黑洞,不知人去了哪里。
風(fēng)卷著沙塵撲在臉上,腥氣更重了。
張煌言縮著脖子,盡量貼著墻根走,后背抵著冰冷的墻,眼睛飛快地掃過四周。
偶爾能看到蜷縮在門后的百姓,有的抱著孩子,有的捂著嘴,眼神里滿是恐懼,見他走過,慌忙低下頭,連眼皮都不敢抬,怕沾上半點麻煩。
他不敢走大路,專挑狹窄的巷弄穿行。
這些縱橫交錯的胡同,原主的記憶里存著大致的脈絡(luò),哪條巷能通往后街,哪道墻后有柴堆,此刻都成了他最好的掩護。
轉(zhuǎn)過一個拐角,前面忽然傳來粗聲粗氣的說話聲,混著酒氣。
張煌言的心猛地提上來,腳腕下意識往回縮,貼著老槐樹的粗皮——樹皮裂著縫,硌得掌心發(fā)疼,他卻只敢探半個腦袋,眼睫壓得低,怕眼里的光驚動了人。
三個大順兵靠在墻根喝酒,酒壺是搶來的瓷壺,缺了個口,酒順著壺嘴往下滴,落在地上暈開深色的印。
煙鍋里的火星在昏黃的光線下明明滅滅,映著他們臉上的油光,也映著號衣上的污漬。
那號衣和早上那兩個兵卒的一樣,腰間的刀鞘磕碰著地面,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像敲在人心上。
“……聽說了嗎?闖王把劉爺、牛先生他們都叫到宮里去了?!?/p>
矮個兵卒吐著煙圈,煙味混著酒氣飄過來,聲音里帶著幾分沒藏住的興奮,像得了什么天大的消息。
張煌言的心跳漏了一拍。
劉爺,該是劉宗敏吧?大順軍的二號人物,出了名的兇悍,后來主持“追贓助餉”,把京城的官員折騰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牛先生,自然是牛金星,大順的軍師,據(jù)說早年也是個讀書人,頗有才學(xué),卻終究沒抵過權(quán)力的誘惑,變得貪吝起來。
那些在史料里記著的名字,此刻變成了墻根下喝酒的兵卒嘴里的“爺”,活生生的,帶著血腥氣。
“進宮?紫禁城?”
高個兵卒咂咂嘴,手里的酒壺往嘴邊送,酒灑了半襟。
“那地方,以前咱們在陜西的時候,想都不敢想——龍椅長啥樣,都只聽人說過?!?/p>
“可不是嘛?!?/p>
矮個兵卒往地上啐了口痰,痰里帶著血絲。
“聽說宮里亂得很,龍椅都被人掀了,值錢的玩意兒搶得差不多了。闖王讓人找崇禎那老小子,找了半天,才在煤山那棵歪脖子樹上找著……”
后面的話他沒說完,但誰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張煌言的指尖攥得發(fā)白,指甲嵌進掌心,疼卻醒神——他早知道這一天,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煤山自縊,大明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