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從兵卒嘴里聽見“煤山歪脖子樹”,還是像被鈍器撞了下胸口。
崇禎那道遺詔,字字在腦子里滾,“朕死,無面目見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發(fā)覆面。任賊分裂朕尸,勿傷百姓一人”,可眼下這胡同里的血跡,門后的恐懼,哪一樣不是傷?
“找著就找著了,一個死皇帝,有啥好議的?”
第三個瘦臉兵卒不耐煩地打斷,手里的煙鍋往墻上磕了磕,煙灰掉在地上。
“我關(guān)心的是銀子!那國庫和國庫里的銀子,總得有幾千萬兩吧?咱們跟著闖王打了這么多年,不就是為了這個?”
這話戳中了另外兩人的癢處。
矮個兵卒直起身,酒壺往地上一放,聲音拔高了些。
“誰說不是呢!老子從陜西跟到北京,就盼著進了京能撈點好處,給家里寄點錢??蓜偛怕牴苁碌哪钸?,國庫和那皇帝的內(nèi)庫,搜來搜去,就十幾萬兩!”
“十幾萬?”
高個兵卒眼睛瞪得溜圓,手里的酒壺差點掉在地上。
“不可能!那些當(dāng)官的一個個肥得流油,穿的是綾羅,吃的是山珍,皇帝老兒能沒錢?肯定是藏起來了!”
“誰知道呢?!?/p>
瘦臉兵卒撇撇嘴,語氣里滿是不屑。
“說不定早被那些大官偷偷運走了,藏到老家去了。依我看,闖王召集劉爺他們,就是商議這事——怎么把銀子弄出來,怎么逼著那些官老爺吐錢。還有那死皇帝,是扔了喂狗,還是裝模作樣埋了,也得他們拿主意。”
“埋了?我看懸?!?/p>
矮個兵卒冷笑一聲,牙齒咬得咯咯響,“當(dāng)年咱們在陜西,那些官老爺哪個沒欠著血債?苛捐雜稅逼死了多少人?崇禎老兒在位十七年,殺了多少咱們的弟兄?依我看,就該把他的尸首掛在城樓上,讓所有人都看看,這就是逼死百姓的皇帝!”
“別瞎咧咧。”
高個兵卒捅了他一下,眼神往四周掃了掃,聲音壓低了些。
“這事輪得到咱們置喙?上面怎么說,咱們就怎么做。反正我跟你說,要是搜不出銀子,咱們弟兄的日子可不好過——幾十萬弟兄要吃飯,要餉銀,沒銀子,誰還跟著闖王干?”
三人又罵罵咧咧地說了幾句,無非是抱怨沒撈到好處,又擔(dān)心以后的餉銀,話里話外滿是不滿,漸漸往遠處去了,腳步聲和罵聲被風(fēng)扯得越來越遠。
張煌言待他們走得沒影了,才從槐樹后走出來,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浸濕,貼在粗布短衫上,涼得刺骨。
十幾萬兩……他在心里默念著這個數(shù)字,和他記憶里的記載分毫不差。
明末的財政早就空了,遼東的兵餉,關(guān)內(nèi)的農(nóng)民起義,像兩座大山壓著,國庫早被掏得底朝天。
崇禎雖然節(jié)儉,甚至到了吝嗇的地步,連龍袍都打補丁,可內(nèi)庫也確實沒多少積蓄——他不是不掏錢,是真的沒錢。
李自成指望靠抄沒國庫發(fā)餉,從根上就錯了。
幾十萬大順軍要吃飯、要餉銀,沒錢,隊伍根本帶不住。
可后來劉宗敏搞的“追贓助餉”,哪里是辦法?分明是飲鴆止渴——用酷刑逼迫明朝官員交錢,逼死了多少人,也把那些原本可能歸順的官紳,徹底推向了清廷那邊。
還有崇禎的遺體……張煌言皺緊眉,指尖的疼還在。
歷史里說,李自成終究還是把崇禎葬了,埋在田貴妃的墓里,雖然簡陋,也算給了個名分。
可剛才兵卒的話里,滿是怨懟和不甘,這事顯然還有爭議。
若是真把天子的尸首掛在城樓上示眾,那點王朝最后的體面就沒了,士民的心,怕也徹底冷了——畢竟,那是當(dāng)了十七年的天子,就算朝政混亂,在百姓心里,也終究是“君”。
風(fēng)又刮過來,卷著沙塵,迷了眼。
張煌言抬手抹了把臉,灶灰混著汗,在臉上留下一道印。
他沒再停留,順著巷弄往深處走,腳步放得更輕,眼里的光卻更沉——這亂世,才剛剛開始。
風(fēng)卷著沙塵,顆粒似的打在張煌言臉上,混著墻根的灶灰,磨得頰邊生疼,那疼不是銳痛,是糙砂紙蹭過皮膚的滯澀感。
他頷頸微縮,袍角緊攏著身子,沿墻根往南挪——每一步都放得極輕,像怕驚起這死寂里的什么。
心里反復(fù)勾描外城的方位,原主記憶里的崇文門,原該是商旅絡(luò)繹、駝鈴與車轍聲晝夜不絕的要沖,此刻卻只剩一片模糊的未知,沉沉壓在心頭。
街道比方才的胡同更顯蕭索。
幾家鋪面的門板裂作數(shù)截,榫卯崩散在地上,暗紅綢緞黏著塵土與馬蹄印,粟米混在泥水里結(jié)成硬塊,被往來腳步碾得再無原形。
一個穿大順軍號衣的士兵蹲在路邊,刀刃挑起只繡珠的女鞋,殘珠在風(fēng)里晃蕩。
旁邊幾個同伴圍著哄笑,那笑聲撞在斷壁殘垣上,碎成尖利的回響,在空曠的街面里蕩了好幾圈,刺得人耳膜發(fā)緊。
張煌言垂首斂目,步幅悄然加快,袍角掃過地上的碎瓷,沒發(fā)出一點聲響。
他深知這些兵卒多是隴右饑民,曾在苛政下賣兒鬻女,是被逼到絕路才揭竿的——可當(dāng)?shù)度姓戳搜?,面對昔日“朱門”里唾手可得的財物與女人,骨子里的貪戾便如野草瘋長,再也藏不住。
亂世里的道德,原是紙糊的障壁,風(fēng)一吹就破,一戳就塌。
走了約莫兩刻鐘,前方的人聲漸次嘈雜起來。
拐過街口時,崇文門的輪廓驟然撞進視野——城樓飛檐上,那面繡著五爪龍紋的大明旗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杏黃旗:邊角毛糙,“大順”二字繡得歪斜,針腳疏落,卻在風(fēng)里抖得狠厲,像一場未及熨帖的倉促。
城門下守著十幾個大順兵,個個手持長矛,腰刀懸在胯間,刀鞘上的銅環(huán)隨動作叮當(dāng)作響。
他們眼神警惕,掃過往來人等時,帶著審視獵物的冷意。
張煌言悄悄躲在老榆樹后,樹皮的糙紋硌著后背,他瞇眼細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