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
張煌言看到更多大順兵卒:有的依舊在巷子里翻找財物,踹著緊閉的門板;有的卻收斂了許多,手里的刀收進了鞘,見了百姓,也不再隨意呵斥。
許是聽到了李過斬人的消息,也許是還沒來得及作惡。
風還在刮,沙塵打在臉上,生疼。張煌言卻沒再縮脖子,他走得很慢,腦子里反復回放著李過的模樣。
那個既能斬兵立威,也能遞藥救老婦的將領,或許,這就是他能接近的、最好的門路。
三月二十二的風裹著沙礫,打在定安侯府的青磚上,碎響細碎如蠶食葉,混著遠處隱約的兵戈聲,更顯周遭沉寂。
張煌言站在府門側的石獅子旁,那石獅子嘴角的紋路里積滿沙塵,獠牙鈍得沒了威懾。
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兩錠碎銀,指腹反復蹭過銀錠邊緣的毛糙感——那是熔鑄時沒打磨平整的痕跡,此刻卻成了他平復心緒的依托。
方才在街角聽見的三聲慘叫,還在耳中嗡嗡作響,像有只飛蟲困在耳道里,撞得人太陽穴發(fā)緊。
李過刀斬亂兵的決絕,像一塊冰投進滾油,讓他既生出幾分敬畏——亂世里能守得住軍紀的將領,已是難得;
又多了層隱憂——這般狠戾,若哪天觸了他的逆鱗,自己怕是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
他深吸一口氣,風里的沙礫嗆得喉嚨發(fā)澀,卻也壓下了心頭的紛亂。
從懷里摸出那包用粗布裹著的碎銀,布角磨得發(fā)亮,捏在手里沉甸甸的——約莫三兩重,不多不少:
夠門守衛(wèi)兵喝頓好酒,又不至于重到引人猜忌,更不會顯得刻意討好。
“這位官爺?!?/p>
張煌言朝著門邊的絡腮胡衛(wèi)兵拱手,腰彎得恰到好處,聲音放得謙卑,卻沒失了讀書人的分寸。
“勞煩通稟一聲,晚生張煌言,求見李將軍。”
絡腮胡衛(wèi)兵斜睨著他,眼里滿是久經(jīng)世事的審視。
這幾日來定安侯府攀附求見的人,能從街角排到巷尾:
有前朝卸任的舊吏,揣著故紙堆里的奏疏想博個官;有市井里的潑皮,學著官腔說些“愿效犬馬”的空話;多是想借著李過的勢,在新朝混個一官半職。
眼前這年輕人,雖衣著破舊,臉上沾著灶灰,可眉眼間那股子讀書人的清勁,像蒙塵的玉,藏是藏不住的——不是那些油滑之輩。
“你是誰?”
衛(wèi)兵的陜西口音里帶著不耐煩,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可知將軍忙著整肅軍紀,不是誰都能見的?”
張煌言沒急著辯解,只把那包銀子悄悄遞過去,指尖觸到對方粗糙的掌心。
“一點薄禮,官爺買杯茶吃?!?/p>
他聲音壓得更低,“晚生是前兵部主事張圭章之子,久聞將軍治軍嚴明,是亂世里的英雄,特來拜謁,絕無他圖。”
衛(wèi)兵掂了掂銀子的分量,指尖捏著布包轉了圈,分量透過粗布傳過來,眼里的銳色淡了三分。
明末官場,遞門包本就是常例,哪怕?lián)Q了天下,這藏在暗處的規(guī)矩,竟也悄沒聲地續(xù)上了。
他把銀子揣進號衣內(nèi)袋,拍了拍衣襟,撇撇嘴:“等著,別亂走動——府里的規(guī)矩,比你想的嚴?!?/p>
說罷轉身進了側門,厚重的木門“吱呀”一聲,把風擋在了門外,留下張煌言在原地站著。
定安侯府的門檻很高,青石板鋪就的臺階被歲月磨得發(fā)亮,邊緣處能看見細微的裂痕——那是前朝勛貴出入時,車馬碾壓留下的痕跡。
張煌言的目光落在臺階上,腦子里卻翻涌著史料里的李過:
他不僅善戰(zhàn),更難得的是粗通文墨,能看懂《孫子兵法》,在大順軍那群多是泥腿子出身的將領里,算是少有的能容人、也能聽進勸的。
可再容人,也架不住血海深仇。
張煌言心里清楚,大順軍里的將領,哪個沒被明朝官府逼過?
李過的母親,便是在崇禎十年的圍剿里,躲在破廟里,最后活活餓死的——這份仇,早刻進了他的骨頭里。
張煌言是前朝兵部主事的兒子,在李過眼里,怕是和“仇人之后”差不了多少。
“吱呀”一聲,側門再次開了。
絡腮胡衛(wèi)兵探出頭,招了招手:“將軍讓你進去,跟我來——記住,不該看的別亂看,不該問的別亂問?!?/p>
張煌言的心猛地一跳,跟著衛(wèi)兵穿過前院。院中的幾株老槐樹枝椏光禿禿的,樹皮上留著刀砍的痕跡,想來是兵卒入駐時留下的。
穿過兩道月亮門,到了一處偏廳,廳內(nèi)陳設簡單:一張八仙桌,四把太師椅,桌上擺著個粗瓷茶壺,壺嘴缺了個小口,旁邊放著兩個豁口的茶碗。
一個身影背對著他,立在窗前。
青布戰(zhàn)袍的下擺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腰間樸刀的黑檀刀柄,刀柄上纏著的藍布條,在風里輕輕晃著。
正是白日里在街角斬兵立威的李過。
“你就是張圭章的兒子?”
李過轉過身,聲音里帶著沙場磨礪出的沙啞,像砂紙蹭過木頭,目光落在張煌言臉上,銳利得像要穿透他的皮囊。
“晚生張煌言,見過將軍?!?/p>
張煌言拱手行禮,腰彎得很低,目光落在李過的靴尖上——那靴子是粗布做的,鞋頭沾著塵土,卻刷得干凈,沒有尋常兵卒的泥污。
他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在自己臉上停留,從沾灰的額角,到攥著袖口的手,像刀刮似的,似乎要把他從里到外看個通透,連藏在眼底的心思都要扒出來。
李過沒急著叫他起身,自顧自地走到主位上坐下,拿起桌上的粗瓷茶壺,往碗里倒茶。
茶水渾濁,飄著幾片碎茶梗,倒得太急,濺出幾滴在桌面上,他也沒在意,只端起碗喝了一口。
“你爹呢?”
李過呷了口茶,眼皮都沒抬,語氣平淡,卻藏著試探。
“兵部衙門里的人,要么殉了國,要么逃了,他倒是好,躲起來了?”
“家父……在城郊一處民宅避禍?!?/p>
張煌言的聲音有些發(fā)澀,指尖攥得更緊,袖中銀錠的棱角硌得掌心發(fā)疼。
“大順軍入城時,家父本想隨部堂大人一同殉國,是晚生拼死拉住——家中還有祖母要奉養(yǎng),晚生實在不能讓張家斷了根?!?/p>
這話半真半假。原主記憶里,張圭章確實有殉國之心,握著刀要往脖子上抹,是原主哭著抱住他的腿,才攔了下來。
張煌言此刻說出來,卻帶著幾分現(xiàn)代人的務實——在生存面前,氣節(jié)有時得往后放放,與其說“貪生怕死”,不如說“為盡孝而活”,更能讓人接受。
李過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放下茶碗,碗底磕在桌面上,發(fā)出“當”的一聲響。
“拼死拉???李邦華投繯,王家彥跳城,都是你爹的同僚——他們的骨頭,可比銀子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