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昭三歲生辰剛過,劉嬤嬤就拿著本泛黃的《內(nèi)則》進(jìn)了陳硯的院子。
彼時張昭正趴在廊下的涼席上,用樹枝在地上畫小人——畫里的人長著四條腿,手里還舉著根棍子,陳硯說像“成了精的螞蚱”,張昭卻得意地說這是“超級英雄”。
“小公子,該學(xué)規(guī)矩了?!眲邒叩穆曇粝翊懔吮驍嗔怂膭?chuàng)作。她穿著一身灰布褂子,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手里那根半尺長的戒尺在陽光下閃著冷光。
張昭翻了個白眼,慢吞吞地坐起來。他早就知道這一天會來,從上個月起,陳硯就開始念叨“三歲要啟蒙”“學(xué)規(guī)矩才能體面”,聽得他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學(xué)什么規(guī)矩?”他故意裝傻,把樹枝往身后藏。
劉嬤嬤沒理他的小動作,翻開《內(nèi)則》,用戒尺指著第一行字:“先學(xué)請安。見了妻主要磕頭,見了主夫要躬身,見了小姐要問好,聲音要清,姿態(tài)要恭,不許東張西望,不許頂嘴。”
“憑什么?”張昭皺起眉,“都是人,為什么要磕頭?”
這話一出,陳硯的臉?biāo)查g白了。他連忙拉了拉張昭的衣角:“昭兒,不許胡說!快跟劉嬤嬤道歉?!?/p>
劉嬤嬤的臉色沉了下來,戒尺“啪”地拍在石桌上:“側(cè)夫就是這么教孩子的?連‘尊卑’二字都不懂?”
“我……”陳硯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眼眶微微泛紅。
張昭看著陳硯為難的樣子,心里的火氣突然涌了上來。他霍地站起身,雖然個子還沒劉嬤嬤的腰高,卻梗著脖子瞪她:“我說錯了嗎?藍(lán)……我以前聽說,人生來平等,憑什么要分尊卑?”
“反了!反了!”劉嬤嬤氣得發(fā)抖,舉起戒尺就要打下來,“今天我就替文相好好教訓(xùn)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
“住手!”陳硯猛地?fù)溥^去,用后背擋住了張昭。
戒尺結(jié)結(jié)實實地落在陳硯背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陳硯悶哼了一聲,卻死死地護(hù)著張昭,不肯讓開。
“爹爹!”張昭愣住了,心臟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又酸又疼。他從來沒想過,陳硯會為了他挨這一下。在藍(lán)星,他跟父母頂嘴,父母最多罵他兩句,哪見過有人為了護(hù)著他挨打?
“劉嬤嬤,求求你,別打了。”陳硯的聲音帶著哭腔,“昭兒還小,不懂事,我會好好教他的,求你別打他……”
劉嬤嬤看著陳硯顫抖的背影,臉色稍緩,卻依舊冷聲道:“側(cè)夫最好記住自己的身份!若是教不好小公子,打破你的皮!”說完,她狠狠瞪了張昭一眼,轉(zhuǎn)身拂袖而去。
劉嬤嬤走后,陳硯才松開手,轉(zhuǎn)過身來。他的后背已經(jīng)紅了一片,嘴角卻還強撐著笑意:“昭兒,沒事吧?有沒有嚇到?”
張昭看著他泛紅的眼眶,突然說不出話來。他剛才只覺得自己有理,卻忘了陳硯夾在中間有多難。在這個世界,陳硯護(hù)著他,就等于在挑戰(zhàn)規(guī)矩,等于在打劉嬤嬤的臉,甚至等于在駁張嵐的面子。
“爹爹,疼嗎?”張昭伸出小手,輕輕碰了碰陳硯的后背。
陳硯搖搖頭,蹲下來揉了揉他的頭發(fā),聲音低得像嘆息:“昭兒,不是爹爹不讓你說,是這世道就是這樣。我們是男子,又是側(cè)出,在府里本就難立足,若是再不懂規(guī)矩,只會讓人抓住把柄,到時候……到時候爹爹也護(hù)不住你啊?!?/p>
張昭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小爪子。這雙手還那么小,連戒尺都握不住,剛才的囂張,現(xiàn)在想來像個笑話。
“我知道了,爹爹?!彼麗瀽灥卣f,“我學(xué)規(guī)矩就是了。”
從那天起,張昭開始了他的“規(guī)矩課”。
每天辰時,劉嬤嬤準(zhǔn)時來教他請安、行禮、說話的腔調(diào)。張昭學(xué)得很慢,不是學(xué)不會,是故意裝傻。讓他磕頭,他就慢慢吞吞地彎膝蓋,像只笨拙的企鵝;讓他喊“沈陽爹爹”,他就扯著嗓子喊,把溫柔的稱呼喊得像吵架;讓他學(xué)坐姿,他就坐得東倒西歪,一會兒撓撓癢,一會兒伸伸腿。
劉嬤嬤氣得天天拿戒尺敲桌子,卻也沒再真打他——大概是上次打了陳硯,心里也有點顧忌。
陳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知道張昭是故意的,卻沒辦法,只能晚上偷偷給他“補課”。
“昭兒,磕頭要快,不能拖泥帶水,不然顯得心不誠?!标惓幑蛟诘厣希o張昭做示范,“你看,這樣,膝蓋先落地,然后手撐地,額頭碰到手背,動作要連貫?!?/p>
張昭看著他標(biāo)準(zhǔn)的姿勢,心里有點不是滋味。陳硯明明是個讀書人,寫的字比誰都好看,卻要在這里教他怎么磕頭。
“為什么一定要磕得好看?”他忍不住問。
“因為好看了,別人才挑不出錯。”陳硯的聲音很輕,“在府里,不犯錯,就是最好的活法。”
張昭沒說話,默默地跟著學(xué)。這一次,他沒再裝傻。膝蓋磕在冰涼的地板上,有點疼,但他咬著牙,沒吭聲。他想起陳硯背上的紅痕,突然覺得這點疼不算什么。
幾天后,張嵐回府,劉嬤嬤特意讓張昭去正廳請安。
張昭穿著一身合身的小錦袍,跟著陳硯走進(jìn)正廳。張嵐坐在主位上,沈陽坐在她旁邊,手里正給她剝橘子。張曦站在一旁,手里拿著本書,大概是剛上完課。
“妻主,沈陽爹爹,姐姐?!睆堈褜W(xué)著陳硯教的樣子,先給張嵐磕了個頭,動作不算標(biāo)準(zhǔn),卻比以前利落多了;再給沈陽躬身行禮;最后給張曦問好,聲音不大,卻清晰。
張嵐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沈陽笑了笑:“看來劉嬤嬤教得不錯,昭兒懂事多了?!?/p>
陳硯松了口氣,臉上露出笑意。
張昭卻覺得心里有點堵。他剛才磕頭的時候,明顯感覺到張嵐和沈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在審視一件剛修好的器物。這種被打量的感覺,讓他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