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的風帶著料峭的寒意,吹得教學樓前的玉蘭花苞微微顫動。高二下學期開學,我被分到了文科重點班,教室在四樓最東側,窗戶正對著操場的香樟樹,卻再也看不見就業(yè)班教學樓的影子。
蚊子在理科班,每天課間都要跑上四樓找我,帆布鞋踩在樓梯上“噔噔”響,像只停不下來的小鹿?!鞍⒄苷f,文聞在長沙考了高級汽修證,師傅獎了他一套進口扳手,寶貝得跟什么似的?!彼侵业恼n桌邊緣,眼睛亮晶晶的,“他還說,文聞的出租屋里貼滿了你以前的播音稿,連‘香樟樹的影子晃啊晃’那句都用紅筆標出來了?!?/p>
我捏著鋼筆的手微微收緊,墨水在草稿紙上洇出個小小的黑點。窗外的香樟樹剛抽出新葉,嫩得像抹了層綠漆,陽光透過葉隙灑下來,在課桌上拼出細碎的光斑——像極了他曾經(jīng)畫在字根表上的小太陽。
三月的計算機課,我鬼使神差地登錄了那個久未使用的QQ。好友列表里“陌生人”分組空空如也,卻在“最近聯(lián)系人”的最底端,看到了那個熟悉的灰色頭像。
點進他的資料頁時,指尖有些發(fā)顫。昵稱還是“文”,簽名卻改了:“五筆練習中,爭取超過某人。”下面還留著一行更小的字,像是怕被人看見:“長沙的香樟沒有學校的高?!?/p>
我的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砸在鍵盤上,濺起細小的水花。原來他走到哪里,都帶著對那棵樹、那段時光的念想。原來有些牽掛,從來都不需要說出口,只消一句漫不經(jīng)心的對比,就藏不住心底的波瀾。
四月的一個周末,我在收發(fā)室收到一封來自長沙的信。信封上貼著橘子洲頭的郵票,角落蓋著“長沙·芙蓉區(qū)”的郵戳,寄件人寫著“文”。拆信封時,指尖被粗糙的牛皮紙劃了道細痕,滲出血珠,卻不覺得疼。
里面是張照片,他站在一家汽修店的門口,穿著藍色工裝服,胸前別著枚嶄新的徽章,手里舉著個寫著“及格”的牌子,笑得眉眼彎彎,臉頰有著深深的酒窩。陽光把他的頭發(fā)染成淺棕色,眼角的細紋里還沾著點機油,卻比在學校時多了份沉穩(wěn)。
照片背面是他的字跡,比以前更有力些,筆尖幾乎要劃破紙頁:“師傅說我可以獨立修車了。等你高考完,我請你……坐我修的車。”
我把照片夾在《紅樓夢》里,剛好在“黛玉葬花”那一頁。每天早讀前,我都會翻到這一頁,看著他舉著牌子的樣子,想象他當時的表情——一定是既驕傲又羞澀,像個考了滿分卻不好意思說的孩子。
五一假期回學校拿復習資料,特意繞到操場的香樟樹下。樹身比去年粗了些,去年刻的小太陽已經(jīng)淡得幾乎看不見,只有湊近了,才能摸到樹皮上微微凸起的紋路。
“我也很想你?!蔽覍χ鴺涓奢p聲說,聲音被風吹得散在空氣里,卻好像能穿透千里,傳到那個貼滿播音稿的出租屋。
路過男生宿舍時,腳步像被磁石吸住,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三樓最東側的陽臺空蕩蕩的,晾衣繩上沒有白襯衫,也沒有搪瓷杯,只有風卷著窗簾的邊角,發(fā)出“嘩啦啦”的響,像誰在低聲嘆息。
那個我用礦泉水瓶做的藍色筆筒,不見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東西掏空了一塊。是清潔工收走了嗎?還是……他回來過,把它帶走了?
我在樓下站了很久,直到夕陽把香樟樹的影子拉得很長,幾乎要觸到陽臺的欄桿,才慢吞吞地轉身。走出校門時,撞見阿哲騎著自行車過來,車筐里裝著個籃球,看見我,猛地捏了剎車。
“黛玉?你怎么在這兒?”他單腳撐地,額頭上還帶著汗,“找文哥?。俊?/p>
“不是,回來拿點東西?!蔽抑噶酥改猩奚岬姆较?,聲音有點發(fā)緊,“那個……藍色的筆筒,你見了嗎?”
“哦,文哥上周回來過,把它拿走了?!卑⒄軗蠐项^,笑得有點促狹,“他說那是你送的,得用絨布包著放工具箱里。對了,他還在你以前的教室窗臺上,放了個東西,讓我提醒你去拿?!?/p>
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拎著書包就往教學樓跑。三樓(2)班的教室門鎖著,我趴在窗臺上往里看——夕陽的金輝淌過空蕩蕩的課桌,我的舊座位上,放著個橘子味的汽水瓶,瓶身上貼著張便簽,畫著個歪歪扭扭的小太陽,旁邊寫著:“等你考完?!?/p>
汽水瓶里插著支鋼筆,筆帽上刻著個“語”字——是我高一時弄丟的那支。那天廣播站換屆,我把它落在了播音臺的抽屜里,后來翻遍了整個廣播室都沒找到,沒想到……
我繞到教務處借了鑰匙,推開門時,灰塵在光柱里跳舞。走到座位旁,指尖碰到鋼筆的瞬間,冰涼的金屬觸感順著血管蔓延到心底。筆桿上還留著我當年刻的小記號,一道淺淺的豎痕,像根沒說完的線。
原來他把我弄丟的東西,都悄悄撿了起來,妥帖地收著。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里我們還在計算機教室,他坐在我旁邊,我們一起練五筆。他的手指偶爾碰到我的手背,燙得像夏天的太陽。屏幕上跳出“文”和“黛玉”兩個字,挨得很近,像肩并肩站著的我們。
醒來時,天已經(jīng)亮了。窗外的香樟樹在風里輕輕搖晃,葉片相碰的“沙沙”聲,像誰在低聲說著話。我摸出手機,給文發(fā)了條短信:“鋼筆收到了,謝謝?!?/p>
這次,他回得很快,幾乎是秒回:“加油,等你?!?/p>
后面跟著個小太陽的表情,和他刻在香樟樹上的一模一樣。
我盯著那條短信,突然覺得眼眶發(fā)燙。原來有些等待,從來都不是單向的。他在長沙的汽修店擰著螺絲時,會想著我是否在刷題;我在教室里演算公式時,會念著他是否又被機油蹭了臉。我們像兩棵并肩生長的樹,根在地下悄悄纏繞,枝葉卻朝著各自的天空伸展,知道對方就在那里,便有了往下扎根的勇氣。
只是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這場看似清晰的等待,會被命運的齒輪悄悄撥偏。那個藏在汽水瓶里的承諾,要等很多個春秋過去,才能在廣州的街頭,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兌現(xiàn)。而那個“等你”的約定,會在無數(shù)個難熬的日夜,成為我們彼此支撐的光——即使隔著千里,即使久未聯(lián)系,也知道,總有個人在時光的另一端,守著最初的念想。
窗外的玉蘭花不知何時開了,潔白的花瓣在風里輕輕晃,像封沒寄出的信。我握緊手機,筆尖在草稿紙上寫下“文”字,橫撇豎捺都帶著溫柔的弧度,像他投籃時手腕的曲線,像他藏在密碼里的名字,像這場未完待續(xù)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