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如水，透過破舊的窗欞，在滿是塵埃的地面上灑下一片清冷的銀霜。
岳小恒掙扎著從冰冷的石板地上爬起，每動一下，渾身上下的骨頭都像是要散架一般，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他靠著墻壁，緩緩坐下，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嘴角那抹未干的血跡，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他沒有去運功療傷，也沒有去檢查自己的傷勢。
他只是安靜地坐著，任由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痛，如同潮水般一遍又一遍地沖刷著自己的四肢百骸，也沖刷著他那顆剛剛凝結(jié)的、冰冷的道心之種。
痛，是最好的清醒劑。
它讓他清楚地記得，蘇峰那充滿鄙夷的拳頭，蘇守德那冷酷決絕的眼神，以及這背后，整個世界對他這個底層小人物，那深入骨髓的輕蔑。
“呵……”
一聲極輕的、沙啞的笑聲，從他的喉嚨里逸出。
他低頭，看著懷里那個被蘇守德扔在他臉上，沾染了塵土與血跡的木盒。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那顆碧綠的丹藥依舊靈氣盎然，仿佛在嘲笑著他此刻的狼狽。
第一步，完成了。
他賭對了。
蘇伯庸，那個在底層摸爬滾打了半輩子的老江湖，遠(yuǎn)比他那沖動易怒的兒子要難對付得多。
他精明、多疑、且冷酷。
尋常的言語、空洞的承諾，對他而言，不過是風(fēng)中的囈語。
唯有讓他看到“異?！?，看到“不合理”，看到他自己邏輯無法解釋的東西，懷疑的種子，才有可能在他那顆堅硬如鐵的心里，撬開一道縫隙。
那兩次看似“巧合”的閃避，就是岳小恒擲出的第一顆石子。
而之后那場毫不反抗的、任由蘇峰拳打腳踢的“受辱”，則是第二顆。
前者，是讓他驚疑的“果”。
后者，則是讓他不得不去思考這個“果”背后的“因”。
一個能精準(zhǔn)閃避練氣二層修士全力攻擊的人，為何會甘愿被其騎在身上暴打？
這不合理！
只要蘇守德開始思考這個“不合理”，那么岳小恒的目的，便已達(dá)到了一半。
他需要的，從來不是蘇守德的“同意”，而是他的“猶豫”。
只要他猶豫，只要他不再將自己當(dāng)成一個可以隨意打殺的螻蟻，那么，自己便有了周旋的余地，有了……等待轉(zhuǎn)機的可能。
岳小恒將那顆丹藥重新放回懷中，正準(zhǔn)備盤膝調(diào)息。
“篤，篤篤?！?/p>
就在這時，那扇剛剛被重重關(guān)上的破舊木門，再次被輕輕敲響。
聲音很輕，很急促，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緊張與遲疑。
岳小恒的眼眸深處，閃過一抹了然。
他今晚豪賭的意外之喜，來了。
他沒有出聲，只是默默地起身，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一步一步走到門前，拉開了門栓。
門外，月光之下，一道倩影亭亭玉立。
正是蘇青檀。
她換上了一身樸素的青色布裙，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小小的包裹，那張清秀的臉上，寫滿了焦慮、擔(dān)憂，還有一絲不顧一切的決絕。
看到岳小恒開門，看到他嘴角的血跡和蒼白的臉色，蘇青檀的眼圈瞬間就紅了。
“你……你沒事吧？”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她飛快地左右看了一眼，確定巷子里空無一人，這才側(cè)身閃了進(jìn)來，并迅速將門重新關(guān)好。
整個動作一氣呵成，顯然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氣。
“我沒事?！痹佬『愕穆曇粢琅f平淡，仿佛身上那些傷痛，都與他無關(guān)。
蘇青檀卻不信，她將懷里的包裹放在那張破舊的桌子上，急切地打開，里面是幾個小巧的瓷瓶和一卷干凈的繃帶。
“你別騙我了，我哥下手有多重，我……我知道?！彼拖骂^，聲音里充滿了歉疚，“這是‘回春膏’，是我偷偷從家里拿的，比外面的金瘡藥好用得多，你快敷上?！?/p>
岳小恒看著她那雙因為緊張而微微泛紅的眸子，沒有動。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然后問了一個問題：“為什么來？”
蘇青檀的動作一僵，抬起頭，迎上他那雙深邃得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心中那點小女兒家的羞怯瞬間被一股倔強所取代。
“我爹和我哥，是他們不對！東西！憑什么……憑什么他們要那樣對你！”
“就因為這個？”岳小恒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不……不止！”蘇青檀的臉頰微微泛紅，但眼神卻愈發(fā)堅定，“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是我爹說的那種……那種為了攀附權(quán)貴，不擇手段的人！你昨天……你昨天明明可以躲開的，對不對？”
最后一句話，她問得極輕，卻像一道驚雷，在岳小恒的心湖中炸響。
他那古井無波的眼眸，第一次，泛起了一絲真正的波瀾。
他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
他以為，這世上，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場“表演”的真相。
卻沒想到，這個看似柔弱的少女，竟憑著那份純粹的信任，看穿了一切。
“為什么這么覺得？”他忍不住問道。
蘇青檀的臉更紅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過頭，小聲道：“我也不知道……就是一種感覺。我看到我哥打你的時候，你的眼神……太平靜了。平靜得……不像一個被打的人，倒像一個……在看戲的人?！?/p>
岳小恒沉默了。
良久，他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那口氣中，仿佛帶走了最后一絲偽裝的冰冷。
“你很聰明?！彼芍缘卣f道。
得到他的承認(rèn)，蘇青檀非但沒有高興，反而眼中的擔(dān)憂更甚：“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故意讓我哥打你，就是為了……為了讓我爹他……”
“你爹是個聰明人，也是個謹(jǐn)慎的人。”岳小恒打斷了她的話，聲音恢復(fù)了那種掌控一切的冷靜，“對付聰明人，用蠻力是沒用的。我必須讓他懷疑，讓他看不透我。他越是看不透，就越是不敢輕易對我下死手，也不敢……真的徹底斷了你我的可能?！?/p>
蘇青檀冰雪聰明，瞬間便明白了其中的關(guān)竅，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更深的心疼。
“可是……那也太冒險了！而且……太疼了……”
“值得?！痹佬『憧粗?，眼神前所未有的認(rèn)真，“為了你，也為了我自己的道，這點疼，值得?！?/p>
這句簡單直白的話，比任何甜言蜜語，都更能觸動少女的心弦。
蘇青檀的眼眶徹底紅了，淚水在里面打著轉(zhuǎn)，卻被她倔強地忍著，沒有掉下來。
她吸了吸鼻子，將那瓶“回春膏”推到岳小恒面前，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把衣服脫了，我給你上藥?！?/p>
岳小恒一愣。
蘇青檀的臉“唰”地一下紅透了，像是被火燒著了一般，連忙解釋道：“你……你別誤會！你后背的傷最重，自己夠不著！我……我閉著眼睛！”
看著她那手足無措、羞赧欲絕的可愛模樣，岳小恒那顆被堅冰包裹的道心，仿佛也被這溫暖融化了一角。
他忽然覺得，那些算計，那些城府，在這樣一份純粹的真情面前，顯得有些……可笑。
他低聲笑了笑，搖了搖頭：“不用了，我自己來吧?！?/p>
他沒有再堅持，默默地轉(zhuǎn)過身，解開了自己那破舊的上衣。
當(dāng)他那布滿了青紫瘀傷和血痕的后背，暴露在月光下時，蘇青檀還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眼淚再也忍不住，簌簌地掉了下來。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用顫抖的手，打開藥膏，用指尖沾了一點，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岳小恒的傷口上。
清涼的藥膏，帶著少女指尖的溫度，觸碰到滾燙的肌膚，那股沁人心脾的舒爽感，瞬間驅(qū)散了大部分的痛楚。
屋子里，一時間靜謐無聲。
只有少女那極力壓抑的、輕輕的啜泣聲，和藥膏被均勻涂抹開的細(xì)微聲響。
岳小恒閉著眼，感受著后背傳來的清涼與溫暖，心中那顆名為“復(fù)仇”的道心之種，在這一刻，悄然發(fā)生了改變。
它依舊冰冷，依舊決絕。
但它的核心，卻多了一抹需要用生命去守護(hù)的……柔軟。
不知過了多久，藥，終于上完了。
蘇青檀用繃帶，笨拙卻細(xì)致地為他包扎好。
“好了?！彼吐曊f道，聲音還帶著濃濃的鼻音。
“謝謝?！痹佬『愦┖靡路?，轉(zhuǎn)過身，認(rèn)真地看著她。
蘇青檀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收拾東西，準(zhǔn)備離開。
“我……我得回去了，不然被我爹發(fā)現(xiàn)了就糟了?！?/p>
她走到門口，手剛放到門栓上，卻又停住了。
她轉(zhuǎn)過身，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那雙被淚水洗過的眸子，在月光下亮得驚人。
她看著岳小恒，一字一頓，無比清晰地說道：
“岳小恒，我等你?！?/p>
“我不管我爹怎么想，不管巷子里的其他人怎么說，我都等你?！?/p>
“我等你來娶我，非你不嫁！我陪你賭這一朝騰飛機會。 ”
這擲地有聲的誓言，如同一道九天驚雷，狠狠地劈在了岳小恒的心上！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看著眼前這個為了他，不惜與整個家庭、整個世界為敵的少女，一股前所未有的、熾熱如巖漿般的情感，從靈魂深處噴薄而出！
他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算計過人心，布局過未來。
卻唯獨沒有算到，這份感情與信任，會來得如此的……純粹，如此的……熾烈！
在蘇青檀轉(zhuǎn)身拉開門，準(zhǔn)備消失在夜色中的那一刻。
岳小恒猛地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少女的手腕，纖細(xì)而微涼。
被他抓住的瞬間，蘇青檀渾身一顫，臉頰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卻……沒有掙脫。
岳小恒拉著她，緩緩轉(zhuǎn)身，面向那扇破舊的窗戶，面向窗外那輪皎潔的明月。
他舉起手，鄭重地對天起誓，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足以穿透九霄的堅定：
“皇天在上，明月為證！”
“我岳小恒，此生若負(fù)蘇青檀，必遭天打雷劈，神魂俱滅，永世不得超生！”
“那三十六萬靈石，我不僅要拿到，我還要用它，為你鋪就一條通天仙路！讓你成為這世界上，最耀眼的星辰！”
蘇青檀怔怔地聽著，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再也無法抑制地滑落。
只是這一次，淚水中，沒有了擔(dān)憂與委屈，只有滿滿的、幾乎要溢出胸膛的幸福與感動，這迷茫的世界，一點感動居然都要人老命。。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后，掙脫了岳小恒的手，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跑進(jìn)了深沉的夜色之中，仿佛再多留一刻，她那顆快要跳出來的心，就會徹底融化。
岳小恒站在原地，久久未動。
手腕上，仿佛還殘留著少女的溫度與柔軟。
他的胸膛，前所未有的火熱。
他的道心，前所未有的……堅定！
……
與此同時，霜落縣東巷，一座靈氣氤氳的精致庭院內(nèi)。
胡羽陽盤膝坐在蒲團(tuán)上，面前的白玉小幾上，靈茶正散發(fā)著裊裊的熱氣。
他的氣息，已經(jīng)完全穩(wěn)固在了筑基初期的境界，舉手投足間，都帶著一股超然于凡俗的仙韻。
王沖等幾個追隨者，正恭敬地站在一旁，繪聲繪色地講述著今日發(fā)生在西巷的“趣事”。
“……胡師兄，您是沒看到！那岳小恒被打得跟死狗一樣，愣是一聲沒吭！最后，那蘇老頭把他那顆丹藥扔他臉上，讓他滾蛋了！哈哈哈，真是大快人心！”
“沒錯！就他那樣的廢物，也敢肖想蘇家那小妞？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聽著手下們的奉承，胡羽陽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笑意。
他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動作優(yōu)雅，眼神淡漠。
“哦...？”他淡淡地回答道。
王沖見胡師兄起了興趣，連忙躬身道：“回胡師兄，自然是被打出來了！據(jù)說蘇家那小子蘇峰，把他揍了個半死，現(xiàn)在估計還在那破屋子里哼哼呢！”
另一個追隨者補充道：“我還聽說，那蘇家小妞，不知中了什么邪，好像還偷偷跑去給他送藥了。不過，這都是小事，蘇老頭那關(guān)，他這輩子都過不去！”
“哦？送藥？”胡羽陽的眉梢，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隨即又恢復(fù)了平靜。
他放下茶杯，緩緩起身，走到窗前，負(fù)手而立，望著天邊那輪明月，語氣中帶著一絲洞悉一切的、屬于天才的孤傲：
“道途不堅，癡紅塵兒女，才為情所困，又誤了道途?！?/p>
他頓了頓，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教誨身后的追隨者們：
“仙路漫漫，唯道與劍為伴。所謂的誓言，不過是弱者無能為力的嘶吼；所謂的情愛，不過是修行路上最無用的負(fù)累?！?/p>
王沖等人聽得連連點頭，滿臉崇拜之色。
“胡師兄說的是！那岳小恒，就是被這些東西迷了心竅，才會做出那等不自量力之事！”
胡羽陽的嘴角，終于勾起了一抹淡淡的、極致的輕蔑。
他想起了昨日，鐵皮野豬那雙充滿了不甘與憤怒的眼睛。
也想起了，自己隨手丟給那少年的那顆丹藥。
在他看來，那不過是一場……無聊的鬧劇。
一個不自量力的螻蟻，試圖用最拙劣的表演，來博取強者的關(guān)注。
可笑，又可悲。
“由他去吧?！焙痍柕穆曇?，飄渺得如同窗外的月光，“蚍蜉撼樹，可笑不自量。真正的仙路，是靠天賦與汗水，用手中的利劍，一劍一劍斬出來的，而非……靠虛無縹緲的誓言，和女人的一點溫情。”
他這句話，并沒有刻意壓低聲音。
而他的追隨者們，更是將這句話奉為圭臬。
很快，這句充滿了天才傲慢的評價，便如同長了翅膀一般，從東巷的庭院，飛過了半個霜落縣，最終，飄進(jìn)了西巷那間破敗的屋子里。
剛剛將激蕩的心情平復(fù)下來，正準(zhǔn)備開始真正修煉的岳小恒，清楚地聽到了，巷子口，幾個好事者路過，正惟妙惟肖地模仿著胡羽陽的口氣，高聲談?wù)撝@句“名言”。
“蚍蜉撼樹，可笑不自量……”
岳小恒低聲重復(fù)著這句話，眼眸深處，那剛剛因為蘇青檀的溫情而融化的堅冰，在這一刻，再次凝結(jié)，并且，變得比之前……更加的堅硬，更加的……寒冷！
他緩緩閉上眼睛。
腦海中，蘇青檀那含淚的笑顏，與胡羽陽那輕蔑的背影，交織在一起。
一個，是他要用生命去守護(hù)的珍寶。
一個，是他要用一生去超越的高山。
他不再猶豫，將那顆胡羽陽“施舍”的丹藥，一口吞入腹中。
轟！
磅礴的藥力，瞬間在他體內(nèi)炸開！
“胡羽陽，你說得對?！?/p>
“仙路，確實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p>
“那么，就讓你好好看看……”
“我這只‘蚍蜉’，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你的面前，然后，將你這棵所謂的‘大樹’，連根拔起！”
黑暗中，少年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森然而又充滿了無盡期待的弧度。
他的修仙路，從這一夜，才算……真正開始！